杨幸华看过去，只能看见谢衍之苍白瘦削的下巴以及垂下来的乌黑发丝，病弱，不堪一击。
但她明白，谢铮已经不是以前任人搓扁揉圆的那个谢铮了。她生性愚笨，不懂变通，在家里也不是讨喜的那个，好不容易嫁得高门，她不会一味作死，她所求不多，她只想给儿子争个爵位。
谢衍之继续道：“皇上顾念亲情，赏了我一个恩典……准许我辟府另居，从今往后和信昌侯府再无瓜葛。”
昨日。
“朕有什么不易，皇姐怎么长大了还说谎呢？”皇帝搁下笔，吹干墨迹。一旁的内侍上前接过，皇帝吩咐道：“拿去烧了，不作数。”
谢衍之肩膀一松，叩谢：“多谢皇上，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
皇帝笑骂道：“跟要了你命一样。你不要婚事，那你要什么，朕老了，总想起皇姐来，还好还有她的孩子在……”
谢衍之没起身，稳声道：“愿陛下赏臣一个恩典。”
皇帝笑道：“你说来听听。”
“自母亲逝后，臣悲痛不已，仍无法相信，日夜都想念母亲，乃至郁结于心，连累侯府上下为臣忧心……所以恳请陛下准许臣搬去公主府。”
皇帝沉声道：“信昌候府轻待你了？”
谢衍之未出声，就算他夸大其词，说信昌候府如何如何虐待他想必皇帝也不会惩治，信昌候传到他父亲这一代虽说只剩下个名不副实的爵位，可到底还有祖上拼杀下来的功勋……以及信昌候往日驸马的身份，怎会因为他一翻含糊其辞的告状就处置他们。因此沉默才是最好的办法，他只说一半，剩下的交给皇帝自己幻想。
谢衍之适时补充道：“陛下不必忧心，臣只是想念母亲，想回到儿时生活的地方，不干旁人的事。”
双方各退一步，皇帝松了一口气，既已答应谢衍之要给他一个恩典，也不是什么大事，皇帝就应了。
“那你还来与我说这番话做什么？”
“因为夫人与侯爷情、真、意、切……夫人说的话侯爷必然是要听的。父亲不知我搬离侯府的事，我也不打算让他知道，所以我想请夫人陪我演一出戏。”
谢衍之走了有一会儿了，杨幸华坐在上首怎么也想不明白谢衍之到底想做什么，离开信昌侯府对他有什么好处？长公主已经死了，他也没什么建树，辟府另居又无爵位……她怎么也想不明白。
但……
杨幸华眼里蒙上一层奇异的光，她不在乎她的家族，不在乎自己，不在乎侯府，她只在乎自己的孩子，这个爵位无论如何她也要得到。
信昌候是在天黑尽的时候回府的。回府后一言不发，脸色黑如锅底。
杨氏收拾了下表情，在信昌候踏进门的那刻适时靠近，眼里泛着水光，关切地望着他，似乎是担心极了的样子。
杨氏未满三十，正是貌美又别具风情的年纪，她身姿窈窕，腰身盈盈一握，轻轻巧巧地往那一站，就让人不自觉地生出怜爱之心。
信昌候本来满腔怒火，可看到爱妻这样一副样子又无从发泄，只能甩开杨氏攀附上来的手臂，粗声道：“你过来，余下的人都出去。”
杨氏坐在下首，低垂着头，一副静候发落的模样。
信昌候撇开眼不去看，只道：“你平日里是如何对待铮儿的？”
“吃穿用度皆不曾苛刻，妾无愧于心……”
“哼！”信昌候冷笑一声，又道：“无愧于心，那陛下怎么又会得知铮儿过得不好，特地敲打我？”
杨氏心下明了，大抵是谢衍之为了出府随口胡诌的，她虽然暗地里喜欢给他找点儿小麻烦，可其余的的确是没亏待过他。
但是……
杨氏低头抹泪，柔声道：“……莫不是铮儿不满我这个做后母的……往日里她一直都叫我夫人……”
信昌候眉毛一横，冷哼了一声，心头火起。
自长公主逝后信昌候和谢铮犹如同住在一个屋檐下的陌生人，往日里碰见了，谢铮还会叫他一声父亲，但自从他娶了杨氏以后，谢铮只叫他侯爷，信昌候气不打一出来，久而久之便不愿再见到谢铮，再加上谢铮身体不好，不便四处走动，常年蜗居在院子里，见面的次数寥寥可数。
杨氏点了点头，再道：“前日里我去看他，铮儿……他……”她一面瞧着信昌候的脸色，一面支支吾吾。信昌候等得心焦当即命她要说什么直说。
杨氏这才道：“我路过窗边，听他对府里丫鬟道‘这侯府就是个囚笼，只有等死了烂了才能解脱，若能与侯府再无瓜葛，我什么都愿意做……’说完以后还急得吐血，里屋乱成一片，我就没再……”
“放肆！孽障！如何敢说这样的话！要是真死了烂了才好，免得去陛下面前告状！惹得全家都不安生！”
杨氏适时站起来，端来茶水，又不住轻拍信昌候的胸口，免得他气晕过去。“侯爷莫要气坏身子，想来铮儿也是在家里闷得久了，脑子糊涂了……”杨氏眼睛一转，又道：“……不若让铮儿去外面散散心……我记得咱们城外有一处山庄……”
她兀自说得高兴，却没看见信昌候发青的脸色，直到茶盏掀翻，茶水尽数撒到她的衣裙上才反应过来，连忙伏地噤声，如玉的手被烫得通红，恭敬地贴伏在地上。
信昌候懒得再去顾及杨氏的面子，只疑惑年少时那个聪明伶俐的爱人怎会变得如此愚不可及。
“蠢货！愚蠢！你是想让整个侯府被陛下厌弃吗！还想到庄子上去了！你这个后母的确是当得太不称职了些！罢了，你别管这事，只记得好生照看着谢铮，别叫他胡乱说话，好吃好喝地供着他，别惹出什么事来，把这阵子先过完再说！”信昌候说了一大通，杨氏顺从地应和着，他看见后噎了一下，脑子里皇帝说的话逐渐隐去，取而代之的是另一道声音，不觉烦闷无比，当即火气上涌，拂袖离开。
地上伏着的杨氏在信昌候的脚步声彻底消失以后才慢悠悠地起身，注视着他离去的方向，眼里那点水光半点不剩。
她的泪早在他娶长公主为妻的时候就流干了，他们之间的缘分早在那一刻就断了。
所以，侯爷，我所求的早就不是你那无用的爱了。杨幸华默念道，心里一派平静，连最初的怨愤也所剩无几。
丫鬟彩星将她扶着坐好，低低啜泣着。杨幸华问她：“你在哭什么？”
“奴婢……奴婢只是心疼夫人……”
“心疼我？”杨幸华笑了两声，神情松快起来，“父子两个都不是个好的，真要打起来说不定谁胜谁负呢！咱们啊慢慢看吧，光心疼有什么用，那位不是要我‘帮点小忙吗’不加把火怎么行？”
谢衍之住在南风苑，信昌候府最为偏僻的地方，一路走过去，人越来越少，之剩下主仆两个在小径上满幽幽地晃。
阿锦踢着小石子儿，欢快得不行，她脑子不灵光，不知道公子为什么像变了个人一样，但她为公子高兴，高兴公子再也不用受委屈了。
“别高兴得太早，还有的苦吃呢。”谢衍之忍不住泼了一瓢冷水。
阿锦丝毫不受影响，吃吃笑着道：“公子最爱杞人忧天了，您说的那是以后的事，阿锦我呀只看眼、前！”
谢衍之闻言一怔，紧皱的眉头也松了些许，随即轻笑，问：“成语用得不错。”
“嘿嘿。”
但他心里的担忧还是不曾散去。信昌候回来那一阵儿，他偷偷趴墙根听来着，看那怒火程度根本不像是接受了皇帝的一番痛批。不过想想也是，皇帝顶破天也只感念着长公主的好，关极少进宫的谢铮什么事，给个面子敲打敲打他爹都还是在谢衍之提着皇帝耳朵一番说道的前提下，相信能指望这点无根无据的“状”就来治他的罪，那谢衍之可以把自个儿脑子挖出来扔了。
既然不是因为这个，他在宫里留了这么久做什么呢？
谢衍之苦笑了一声。果然，剧情该走还是得走，他是个变数，但还不至于在这时候就影响全局。
恐怕萧琮的人已经找到了信昌候，谈了一笔划算的交易，他已经被萧大将军远程下单了。
接下来该怎么办呢？躲着还是怎么？谢衍之暂时拿不定主意，他不清楚萧琮还记不记得那段记忆，但愿不记得，可就算不记得，如今郎华还没找到，这一下也够他消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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