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今宵闲庭信步地从后方走出来,没觉得自己说的话有什么问题,十分自然地坐在了小王爷一侧,摸了摸小孩毛茸茸的脑袋。
“你?”陆靖平刚才被怒气和悲伤冲击的头脑一下就空了,他的表情都空白了一瞬:“贵妃娘娘是在开玩笑吗?”
一个嫁进皇宫的男贵妃,跟他说他要带出征西南?
简直荒谬。
贺今宵浑不在意地瞥了一眼陆靖平:“朝中若是当真无人,那我便出战,若要名正言顺,便以代圣上御驾亲征的名义。”
从陆仰光和凌云对战开始,李祝酒一直就没有放松过,这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是每每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在走神,他的心思过于好猜,什么都写在脸上,这么久以来,贺今宵早就想过无数次帮他解忧,但是一直也没找到个合适的机会,这一次陆仰光战死,又把紧张的局势推到了一个前所未有的高/潮,贺今宵觉得自己再不提出战的事,李祝酒这厮可能会御驾亲征。
但就算是眼下提出,李祝酒也是吃了一惊,他厉声打断:“不行!”
这一次拒绝比刚才还要果断,声音还大,反应还快。
吼得矮冬瓜都抖了一抖,一双水汪汪的大眼睛似乎要落下泪来,往贺今宵怀里靠了靠:“皇叔怎么了?”
“他担心我。”贺今宵将声音放轻了些,自以为悄咪咪跟小王爷说悄悄话,但是全被李祝酒听了去,他不满道:“你以为自己说得很小声吗?”
李祝酒上火得不行,都没注意到这小孩什么时候和贺今宵那么亲近了?
“一个个都跑我面前来逞英雄是吧?轮得到你们吗?”李祝酒一拳砸在陆靖平肩膀上:“一个未成年小屁孩!”后者一时不察,结结实实受了这一下,吃痛闷哼:“皇上!”李祝酒又是一巴掌拍在贺今宵后背:“一个重伤未愈!”
“嘶……”贺今宵被这一下拍得够结实,他之前在巷子里受了重伤,这几天才能勉强下地走动走动,没想到李祝酒这家伙竟然一点都不知道心疼人的,不偏不倚就拍在他后背伤口处,疼得他额角青筋直跳,一层细密的汗从脑门渗出来,嗅闻仔细点,甚至能从空气里闻到一丝血腥气,大概是后背的绷带渗血了。
这些动作全部落到李祝酒眼睛里,他斜眼看贺今宵:“不是爱装逼吗?不是爱逞能吗?你怎么不装作云淡风轻?”
“这点小劲儿……”贺今宵还想调侃,却见李祝酒当真再次扬起巴掌,于是他非常能屈能伸地将脸凑过去一点:“打背没感觉,打脸刚合适,要不你试试?”
在场的几个人都是表情一顿,拾玉两眼看天,仿佛要将天看出个窟窿,陆靖平的表情持续空白,矮冬瓜听不懂,但是感觉这话说得非常没有男子气概,鄙夷地看了贺今宵一眼,小屁股往李祝酒的方向挪了挪。
李祝酒手停留在空中,咬牙切齿地低吼:“你能不能别在人多的地方讲这种骚话?养心殿和御书房还不够你骚吗?”
这话本是谴责,却没想到在场能听懂这话的两个人更是恨不得钻进地缝,天子私房话是他们能听的吗?
下一秒,手腕被握住,贺今宵乖巧地回答:“好了,别生气,你也知道我对且兰有一定了解,眼下正是用人之际,但是又无人可用,我以代你御驾亲征的名义出战,多哄哄那群老东西他们会答应的,土地变革一事玄妙容易生变,你乖乖待在宫里盯着周孺彦的动作,一旦发现不对就立刻制止。”
这话已经说得像是临别赠言了,听得李祝酒又是一阵鬼火,这人到底是怎么回事,身上那么重的伤都不带疼的吗?怎么这么轻飘飘地说出要出战这种话的?
思及此,他脸色又沉了下来:“遇刺的事情还没查清楚,你出去浪什么浪?万一真出事怎么办?”
贺今宵还想反驳,就听扑通一声巨响,扭头一看,陆靖平再一次端端正正跪在了地上,眸光坚毅,一脸沉着如水,仿佛只是短短几日,就从一个活蹦乱跳的少年人长成了老成持重的大人。
李祝酒心里难受,但语气还是强硬:“你跪死在这里,我也不会同意的。”
“陛下!”陆靖平急了,还要说什么,就听李祝酒问:“陆将军几日出殡?”
空气凝固了一瞬,少年人眼眶又红了,不远处候着的拾玉也落了几颗眼泪,正从腰间抽出帕子来擦,这陆侍卫从进宫开始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蹦哒,原本是个多活泼好动的孩子,此番家里遭变,虽然说破了天是为国捐躯,可于这个少年来说,也只是亲人离世。
半晌的沉寂之后,哽咽的声音响起:“后日。”
李祝酒是在傍晚出宫的,原本平静的天色,在他抵达陆将军府下马车的那一刻开始毫无预兆地下起了小雨。
他掀开帘子就走了出去,本想淋着雨进去送送陆将军,但是很快头顶就投来一片阴影,他一仰头,看见了油纸伞泛黄的顶。
顾乘鹤曾经是孜须的顶,被奸人所害,陆仰光也是孜须的顶,战死沙场,可能有的时候,气数真的是一种很玄妙的东西,说不定孜须到他手里,真的要完蛋了。
肩膀被人拍了拍,他像是受到鼓励,迈步朝前。
再次来到陆府,中秋节高挂在门口的大红灯笼变成了白色,抬头就是白底黑字的一个个奠字,将整座宅邸变得低沉压抑。
进了门,演武场正对过去的大堂里,白色的帆挂了满屋,正中央一个白纸糊成的花圈中央又是一个大大的奠字,花圈正前方,一口黑漆棺木摆得板板正正,还没有盖上。
棺木正前方跪了一地人,各个披麻戴孝,或低声啜泣,或昂扬宣泄,每个人都在用自己的方式哭悼那个死在战场的将军。
越往里走,李祝酒的脚步越是沉重,再靠近棺木的时候,他几乎觉得自己抬不起腿了。
这次出来,他并没有让人大张旗鼓地通知陆府,也没有搞劳什子天家仪仗,他也不想以什么皇帝的名义出来看一个臣子,只是来看看曾经一起在战火里并肩过的朋友,或是一个值得尊敬的长者。
贺今宵在门口收了伞,一抬头,看见李祝酒已经走到了人群最后站定,贺今宵相信要不是有君臣之纲的束缚,李祝酒肯定会和在场的所有人一样跪下去,他微微垂头,五指朝着掌心蜷了蜷,然后整理衣冠,也走了进去。
一行哭得伤心的妇人、下人里,最前端跪得最端正的那位老妇人满头银丝,岿然不动,连一声抽噎都没有发出来,她半侧头问旁人:“平儿还没回来吗?”
旁边年轻些的妇人抹了抹眼泪:“回母亲,还没有。”说罢,那妇人期期艾艾:“平儿到底年轻,也没上过战场,他说要替他父亲,都是小孩子的胡话,做不得真的,陛下不同意也好。”
谁知那老妇人听了竟然一声怒喝:“我陆家的子孙从来不说胡话!平儿能说出要代仰光出战,那便是下了决心的!”
这声音吼得在场的人都抖了三抖,那年轻些的妇人不说话了,又小声啜泣一阵:“母亲教训得是,是儿媳胡诌了。”
就在这时,队伍后方有人惊呼出声:“啊?你们是谁?”
这声音不小,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最前方的老妇人瞧见李祝酒和贺今宵,态度瞬间变得谦卑恭顺:“原来是陛下亲临,陆府有失远迎,失礼了。”
陆老夫人说罢就要行礼,被李祝酒急忙拦住:“老夫人还请不必拘礼,朕一声招呼都不打就来,只是想默默送陆将军一程。”
左右推脱不过,最后还是全体披麻戴孝地向李祝酒行了大礼才罢休。
半盏茶后,众人散去,灵堂只剩下陆老夫人、李祝酒和贺今宵三人。
皇帝都来了,陆靖平还没回来,陆老夫人一下就猜到了皇帝的态度,但她还是问出了口:“陛下不同意平儿出征,是信不过平儿年轻气盛?”
“并非如此,”李祝酒很快回答,他直视老夫人的眼睛:“他进宫以来,朕交给他的每一件事都办得毫无纰漏,性子比起陆将军多了些爽朗,多了几分少年气,胆子又比陆将军大些,多了几分杀伐气,朕从不觉得他不能胜任。”
“若是不让平儿出战,怕是没有人会出战了。难道陛下要御驾亲征吗?”
李祝酒心里一咯噔,他是这样想过的,他刚才微妙的停顿就让陆老夫人捕捉了去,老夫人摇摇头:“请恕老妇妄议朝政,新帝初立不久,朝局还很动荡。”
“确实,老夫人说的是,所以我以为,若是我以陛下之名,行御驾亲征之事尚可。”贺今宵说这话的时候,感觉身边的视线快把他戳成了筛子。
李祝酒正要反驳,只听扑通一声,陆老夫人竟然直直跪在地上,磕头道:“请陛下允许平儿出战!次等危急关头,我陆家责无旁贷!我以陆府主人的名义向陛下起誓,陆靖平若胜,则皆大欢喜,若败……”
那双膝盖跪得笔直,再往上,是挺得板正的腰背,再往上,少年人面色泛白,长发已经在雨水里被淋成了一绺一绺的,贴着耳侧、脖颈,让人十分难受。
来往的宫人时不时看见,只隔着很远小声讨论两句,小王爷也早被太妃提溜了回去,这方天地里只剩下陆靖平一个人,从风轻云淡跪到小雨淅淅。
雨幕里,一双靴子出现了,它踩踏过泥泞水坑,擦过花圃里水淋淋的枝桠,而后停在了面前。
陆靖平的视线往上,看见了一张纯粹的脸,一把绘着锦鲤的油纸伞,然后他听那少年道:“陛下都出宫去了,你在这里跪着做什么?快起来,雨大了好多,你这样淋雨会感冒的。”
四喜说着就去拉陆靖平,但是没有拉动,他只好把伞往这边斜了斜:“陛下也没说你跪得让他满意了他就同意你出征啊,你别犟了。”
“我知道,”陆靖平今天难得没跟四喜互呛,只是很平静地道:“我只是想让陛下看到我的决心,想让他心软。”
“……”四喜叹了口气,问:“非得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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