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夏暮(十二)

冯寂染不明说好与不好,慢条斯理咽下嘴里的食物,问:“你打算用什么理由说服刘老师给我们换座位?”

谭恒澈原本只是心头一痒跟她闹着玩的,见她竟然非但没受威胁,还淡定地跟他搭上了腔,颇有些不可思议地挑了挑眉。

他想了想,现场编出一个合理的理由:“我就说你是我妹妹,家里人都希望我们共同进步,在家讨论不完的题目,到学校可以接着讨论。反正萍萍那里有我们的资料,资料上的地址一模一样。”

开学以来她还没有参加过任何一场考试,只有刘虹萍看过她在镇上的成绩单,没其他人知道她的成绩是好是坏,想打着学习的旗号跟她做同桌,只能把关系拉亲近。

听了谭恒澈的回答,冯寂染鬼使神差地问:“你跟刘老师说我是你妹妹,你也要跟其他人说我是你妹妹吗?可不只刘老师那里需要一个换座位的理由,大家都很关心我们怎么突然成同桌了,他们也需要一个确切的交代。”

谭恒澈用稀松平常的语气轻描淡写地说:“不打不相识,掰完手腕发现你适合做兄弟。”

冯寂染扯了扯唇角。

她本来没打算说什么,谭恒澈却连饭也不吃了,径直起身,说道:“说好了,这两年咱俩还是井水不犯河水的好。等明年你考上高中就可以申请寄宿了,从我家搬出去你也能自在一点,我看你在这呆着也挺难受的。我真是搞不懂他们这些大人,欠了还,还了借,说什么礼尚往来。真感情哪有这么多讲究,我就是烦这里面的门道才不想长大的。”

他说的话戳中了冯寂染的心。

没错,她根本不想占他家便宜,可她父母付不起她的学费,又不甘心大老远跑来就让她读一所九年义务教育覆盖的公立。

他们把她迁到明德中学上学,说是报恩,他们家却不好意思坦然地接受对方的恩惠。

她现在得了谭家给予的好处,什么委屈都得受着,生怕让他觉得她是养不熟的中山狼,得志就猖狂。

在这种处境下,早学会了言不由衷。

她总是很喜欢在与人相处时衡量自己的价值。

现在她对谭恒澈来说唯一的价值就是他让她做的,在准备从庙里返程的谭老爷子面前美言几句。

最好是能缓和他们爷孙之间的关系,不能也尽量哄得老爷子高兴。

这还是基于他不愿表露在外的孝顺。

他不孝顺的话大可以坦白他的敌意,在她来到他家的第一天就把她赶出去,这是他作为主人的权力。

她想他爷爷在救人时也没想过让谭家人报恩。

届时两家恩惠相泯,彻底两清,他依旧是锦衣玉食的贵公子,她是穷人家里做着得道升天黄粱梦的普通女生,不是平步青云就是直坠深渊。

谭恒澈比她更清楚这一点,所以才会提前跟她划清界限。

她也不需要被人怜爱和保护。

要做就做韬光养晦的泥中竹,破土而出时无人能挡。

在她眼里,谭恒澈的优先级也比不上学习。

她知道的,自己没有多高尚。

她心里盘算的事情可能比谭恒澈这个心思单纯的少爷复杂得多。

她是心疼自己的父母,想替家里省下些许开销,可同时她也清楚,她就只是个少女,挣钱或是通过其他方式补贴家用不是她这个年纪该考虑的。

冯茂鸿和乔明娥有时候的做派给她一种极不舒服的感觉,远超出为供她读书而卑躬屈膝的范畴,继而变成了趋炎附势唯利是图。

她爷爷分明对谭家的长辈也有恩,怎么就因为谭家有钱,成了现在这幅光景。

这种抑郁不平,在晚餐后乔明娥跟保姆争着洗碗时到达了顶峰。

更可气的是,保姆真就把碗全交给乔明娥洗了。

乔明娥下了班以后分明都累得捶腰了,还洗碗洗到了晚上八点。

而她不能理解的是,她的父母分明不是谭家的保姆,放低姿态跟人家抢活,还拉着她一起低三下四,她不想屈从。

谭岳和李悦容成天都在外面跑业务,一周不见得在家里呆一天,对他们一家倒是和颜悦色的,可一点时间精力都没有花在招待他们上,派人安排好他们一家以后就神龙见首不见尾了,仿佛只是从谭老爷子那里领了任务,完成了也就一了百了了。

当然,也算是仁至义尽,只不过不够热情。

但素未谋面的谭老爷子却是冯寂染真心敬重的。

这位老人不忘旧日恩情,授意儿子去镇上接她读书。不是谭老爷子惦记着她,她不可能如愿以偿来城里享受到这样优质的教育资源。

由于谭老爷子第二天就要打道回府,谭恒澈没在学校作威作福提换同桌的事,只是趁着没人发现,找了冯寂染好几回,说的都是拜托她多在谭老爷子面前替他说好话的事,一一嘱咐。

“你就说我在学校表现挺好的,老师同学都对我赞不绝口。什么尊师重道、劳动积极、多才多艺、团结同学、注重集体荣誉……你看着夸两句就好,也别夸得太过分,假了就穿帮了,起不到作用。”

冯寂染心说他到底在谭老爷子眼里是有多混账,才要靠她一个初来乍到的陌生人替他说这些好话?

他们这些做家长的都不会亲自考察吗?

不过谭岳和李悦容估计也没空参加他的家长会。谭老爷子这样的大家长就更不会为他跑学校了。

他们其实同病相怜。

在学校再风光,回到家里依旧无人问津。

第二天是周六,明理中学放假,谭老爷子如期礼佛归来,回到老宅,阵仗是冯寂染从未见过的大。

清一色的黑色豪车,浩浩荡荡排成长龙,每辆车里都有司机和保镖。

谭老爷子乘头车,后面的车上坐的都是谭家三代内的直系血亲。

只不过除了谭岳这个长子,其他人压根没资格和谭老爷子同住老宅在膝前尽孝。

这次谭老爷子在寒山寺住了一阵子,清减了不少,气骨却更健劲了。

手拄的木杖对他老人家来说派不上多大用场,却能衬托威严气势。

谭老爷子一下车,小辈里就有一群人围拢上来献殷勤,打伞的打伞,搀扶的搀扶,都想借此机会入老人的眼,在集团里掌握更多实权。

他们都是亲自去庙里的,反被谭老爷子斥责扰佛祖和菩萨们清净,谭岳这个长子只是站在门前迎接,谭老爷子却把手递过去让谭岳握住。

这个举动意味着什么每个人都心知肚明。

除了谭岳之外,其他人的脸色都不好看。

冯寂染没想到自己看到热闹也能被谭老爷子注意到。

谭老爷子向她投来目光时她倏地一怔,旋即眼睁睁看着传闻中一手创立了苏州龙头纺织厂的大人物面露慈祥之色,温和问她:“你就是染染?”

老人家叫的不是他的大名,是她的乳名。

冯寂染觉得亲切,却不知所措,讷讷地点了点头。

要是谭老爷子穿的不是纹样精致繁复的唐装,而是朴实无华的浅灰色僧服,她不会像现在这么紧张。

谭老爷子的穿着雍容华贵,气度不凡,又有大企业家的光环加身,她心生敬畏再正常不过了,大脑几乎停止运转。

谭老爷子笑意不减,接着问道:“在这住得还习惯吗?”

这下众人脸上俱露出惊讶且嫉妒的神色。

如果说谭岳是长子,有此殊荣也就罢了,现在连一个外姓都登堂入室了,他们本家的人却连一间厢房都没有,心里顿时不平衡了。

于是不等冯寂染回答,就有人嘀嘀咕咕说三道四,说出口的风凉话不是一般难听:“这孩子八成不是大哥的私生女就是童养媳。”

声音不大不小,刚好传入谭老爷子的耳朵。

谭老爷子当即皱起眉头,严肃地说:“孩子还小,开不得这种玩笑。”

被责备的小辈沉不住气地反驳:“我好歹姓谭,她姓什么?这房子我成年以后就没住过,她凭什么搬进来?还有,这老宅大哥一独占就是十五年,是不是也该给我留一间?”

“凭什么?”谭老爷子冷笑一声,将手中的木杖在地面上杵了三杵。

“当年我乘的车栽进贵阳的山沟里,是她爷爷在千钧一发之际舍命救我,奋力将我从着火的车厢里拖出来,我才没有在爆炸中葬身火海。后来是老大废寝忘食寻了我三天,把我带回来的。你们当时在哪?哪个不是为了分那点家产故意拖延,一边喝着几十万一瓶的洋酒一边等着我的死讯?老大他能住,是因为他七岁就跟着我进厂踩缝纫机!你不能住,是因为你二十七岁蹲在大狱里踩缝纫机!”

刹那间鸦雀无声,众儿孙耷拉着脑袋,大气都不敢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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