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没有立刻回答我的问题,只是用那种眼神深深地望着我,望得我几乎有些无所适从。她拍了拍身旁的沙发空位,声音沙哑得厉害,“宝宝,过来坐。妈想跟你说说话。”
这声“宝宝”,让我的鼻尖猛地一酸。我已经很多年没听她这样叫我了。若是平常,我一定觉得不好意思,可在此刻,我分明体会到了母亲语气中的那种委屈和心酸。
我依言走过去,在她身边坐下。沙发发出轻微的“吱呀”声,在这过分安静的夜里格外清晰。我们的身子几乎紧挨着,我却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隔阂与紧张在无声蔓延。
她又一次沉默了,枯瘦的手指一遍遍地抚摸着相册磨损的边角。那本相册,我认得,里面全是我从小到大的照片——百天的、学步的、戴红领巾的、中学毕业的、考上师范大学的......
良久,她才终于抬起头,目光没有焦点地落在对面空白的墙壁上,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又重重地砸在我的心上。
“今天下午,小晨,暮晨那孩子来了。”她顿了顿,每一个字都说得异常艰难,“他给你送落在家里的书。看你不在,就陪我坐了会儿,说了会儿话。”
我的呼吸骤然一窒,全身的肌肉在那一刻绷紧了。许暮晨确实下午来过,我并不知道他还和母亲聊过天。
母亲的声音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她终于转过头,目光像受伤的鸟儿一样哀戚地落在我脸上,“他,他跟我说你们,”那几个字似乎烫伤了她的舌头,她试了几次,才终于用尽力气般挤出来,“在一起了?”
最后四个字,轻得几乎听不见,却像一道惊雷在我耳边炸开。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只有挂钟还在无知无觉地走着,记录着这令人窒息的一分一秒。我能清晰地听到自己血液冲刷耳膜的声音,咚咚作响。
她看着我瞬间苍白的脸色和无法掩饰的慌乱,那双饱经世事的眼睛里,最后一丝侥幸也熄灭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绝望的确认。泪水瞬间盈满了她的眼眶,顺着她布满皱纹的脸颊无声地滑落。
“宝宝,告诉妈,这不是真的,是不是?”她猛地抓住我的手臂,手指冰凉,带着轻微的颤抖,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浮木,“是妈听错了,理解错了,对不对?你们,你们都是男孩子啊!你怎么能,这以后可怎么办啊......”
她的质问不是愤怒的,而是破碎的,充满了无边的不解和恐惧,为一个她完全无法理解、更无法想象未来的世界而感到的深切恐惧。
我看着她的眼泪,那泪水仿佛不是滴落在她的衣襟上,而是滴落在我心上,滚烫灼人。所有事先设想过的可能有的辩解、拖延、甚至否认,在这一刻土崩瓦解。我无法对着这样一双眼睛说谎。
我也没法去责怪许暮晨,他的父母在两个月前就允许我们在一起,他肯定也想得到我母亲的认可。可是他不明白,家庭和家庭之前是有区别的,人和人之前也是有差别的。母亲对我的爱不比许暮晨的父母对他的爱少,可是我的母亲,她连小学都没读完,她四十多年的天地都在这个小小的家庭里,这方天地有她对我全部的爱,却没有“同性恋”这个词,这个在她过去几十年的从未出现过的词。在熟悉的环境接触陌生的词,这会让她感到无所适从,甚至是恐惧,就像她此时一样。在母亲过去几十年的认知里,“在一起”这个词是用来指男人和女人的,“在一起”之后自然而然结婚生娃,循环往复......
我深吸一口气,垂下眼睑,避开她灼痛的视线,声音低哑,却异常清晰,“妈,这件事是真的。”
既然许暮晨已经提出来了,无论这将对母亲造成多大的冲击,我都不能再退缩了。我心底隐隐有一种侥幸,母亲对我的爱会胜过她对同性恋的“恐惧”,会胜过她所有的不解和陌生。
抓住我手臂的那只手猛地收紧,指甲几乎掐进我的肉里,随即又像被烫到一样骤然松开,无力地垂落下去。她整个人像是被抽掉了所有的力气,向后跌靠在沙发背垫上,胸口剧烈地起伏着,发出急促而压抑的喘息声,眼泪流得更凶了,却几乎没有声音。
“为什么,为什么怎么会这样”她喃喃自语,眼神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问我,又仿佛在问其他的什么,“是我和你爸哪里没做好吗?是小时候太忙没照顾好你,还是你爸走的太早,让你缺了点什么?还是......”
忽然,她像是想起了什么,泪水更加汹涌,“你爸要是还在,我该怎么跟他交代啊,”她的声音破碎不堪,“他走的时候,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我答应过他,要看着你成家立业,要让你过上安稳顺当的日子,宝宝,你让妈以后到了那边,怎么有脸去见你爸爸......”
这番话像一把钝刀,缓缓割开我的心房。父亲在我六年级时因意外去世,那以后,母亲就用她瘦弱的肩膀扛起了整个家。她日夜操劳,省吃俭用,供我读书,教我做人。记忆中无数个深夜,我醒来仍看见她在灯下缝缝补补,或是计算着微薄的收入。她这一生,所有的希望和寄托都在我身上。
“妈!”我急切地打断她,心脏像被一只冰冷的手紧紧攥住,疼得发慌,“不是的,跟你们没有关系。你们是最好的父母,真的!这只是,只是我自己的问题。是我,我自己就是这样的人。”
“什么样的人?”她猛地看向我,泪水模糊的眼里全是痛楚,“宝宝,这条路太难走了啊。别人会怎么看你,亲戚邻居会怎么说,你的工作怎么办,以后,以后谁照顾你,你老了怎么办?你想过没有啊!”
她一连串的问题,每一个都像一把锤子,敲打在我最敏感和脆弱的神经上。这些何尝不是我曾千百次拷问自己的问题。那些深埋的恐惧、社会的压力、对未来的不确定,此刻被母亲用最直白、最担忧的方式血淋淋地摊开在我们之间。
“我想过,妈,我都想过。”我的声音也开始哽咽,视线变得模糊,“我知道很难。可是,可是和他在一起的时候,我很安心,也很快乐。那种快乐,是以前从来没有过的。”
我抬起头,鼓起勇气迎上她悲痛的目光,试图让她理解那份于我而言同样真实而沉重的情感,“暮晨他很好。他很真诚,也很勇敢。是他让我有勇气面对这一切的。”
“勇敢?那是年轻气盛,是不知天高地厚!”母亲摇着头,泪水纷飞,“他还是个孩子,他可以冲动,可以不管不顾。可你呢?宝宝,你是老师,你比他大,你想过后果吗?要是,要是学校知道了,你的工作还要不要了。你这辈子就毁了啊!”
她的担忧像一张巨网,将我牢牢罩住。我张了张嘴,却发现任何言语在这样现实的、沉甸甸的担忧面前都显得苍白无力。
客厅里再次陷入令人窒息的沉默。只有母亲低低的、压抑的啜泣声,像细针一样扎在寂静的夜里。
过了很久很久,久到我以为这场谈话会以无尽的悲伤和僵持告终时,母亲慢慢地、极其缓慢地,又重新拿起了那本一直被她放在腿上的旧相册。
她颤抖着手,一页一页地翻开。手指抚过照片上那个胖乎乎的婴儿,那个戴着学士帽、笑容青涩的青年,那个站在讲台上、眼神初显沉稳的年轻教师......
她的目光流连在每一张照片上,仿佛在回溯她倾注了全部心血养育成人的儿子的一生。泪水一滴一滴,晕染在冰冷的相册塑料膜上。
“妈,”我看着她的样子,心碎得无以复加,“对不起,让您失望了......”
她终于合上了相册,发出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叹息里仿佛承载了她一生的重量。她抬起泪眼婆娑的脸,深深地望着我,眼神里的震惊和痛苦依然存在,但却慢慢地、一点点地,被一种更深沉的、属于母亲的无奈和爱意所覆盖。
“傻孩子......”她伸出手,用粗糙的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我不知何时滑落脸颊的泪水,动作小心翼翼,仿佛我还是那个摔倒了需要她哄着吹吹伤口的小男孩。
“妈不是失望,妈是心疼你啊。”她的声音依旧沙哑,却多了一丝疲惫的柔软,“这条路太苦了,妈只是怕你受苦,怕你被人指指点点,怕你以后没人照顾”
她反复说着她的“怕”,那是一个母亲最本能、最原始的爱与担忧。
“我知道,妈,我知道......”我握住她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一遍遍地重复着。除了这句话,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
我们母子二人,就在这万籁俱寂的深夜,在这盏昏黄的孤灯下,相对流泪。巨大的分歧和沉重的现实横亘在我们之间,像一道深不见底的沟壑。
然而,在那令人窒息的痛苦和迷茫之下,那由血脉和岁月浇筑而成的、最坚韧的羁绊,却并未断裂。它或许被冲击得摇摆不定,或许布满了裂痕,但它依然在那里,无声地连接着我们,提供着最后也是唯一的支撑。
后来,母亲没有再说什么。她只是疲惫地站起身,脚步蹒跚地走向自己的卧室,背影佝偻而脆弱。在门口,她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只是极轻极轻地说了一句:
“夜深了,去睡吧。明天你还要上班。”
门被轻轻带上,发出轻微的“咔哒”声。
我独自留在客厅,瘫坐在沙发上,浑身像是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窗外,天色依旧浓黑如墨,距离黎明到来,还有很长很长一段时间。
我知道,这一切并没有结束。母亲的接受并非认可,而是出于爱的一种无奈的、痛苦的退让。横在我们面前的现实问题,依旧像山一样沉重。
但至少,在这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我们没有失去彼此。那盏为晚归的人亮着的暖灯,或许明天还会亮起。
这就够了。对于此刻的我来说,这就已经是黑夜里所能看到的,最微弱,也最温暖的光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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