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泠泠沁人心

然而,清水村的天气总是变幻莫测。短暂的晴好之后,往往是更猛烈的风沙和令人忧心的干旱。

这年夏天,干旱来得格外早,也格外凶猛。从五月到七月,整整两个多月,清水村没有落过一滴雨。太阳毒辣地炙烤着大地,土地龟裂出巨大的口子,像一张张渴望雨水的嘴。地里的麦苗和糜子苗大片大片地枯黄、倒伏。村里那口老井几乎彻底干涸,每天只能打出一点点泥浆水。

出了清水村,往东走四十里地,是乐民县唯一一条河——平河,平河自祁连山麓滚滚而下,携带着祁连山的雪水和些许泥沙,由南到北,贯穿乐民县大部分区域。

春秋之际,流水潺潺,河中间鹅卵石和浮游的小鱼清晰可见,岸两边的青草随风摆动,好不惬意。

往年酷热的时候,清水村的人会走四十里的路来这条河边打水。可如今,这条孕育了乐民千万户人家的“母亲河”,再也不复往日的风采,河床裸露着,和大部分土地一样,裂开道道口子。

村民们脸上的愁容一日深过一日,唉声叹气的声音弥漫在整个村子上空。顾父和顾大哥每天从地里回来,都沉默不语,眉头紧锁。顾母也更加节俭,每顿饭分配食物时,手里的勺子都要抖了又抖。

家里的气氛不可避免地变得压抑。三弟四弟似乎也感受到了这份焦灼,变得比平时更加易怒和吵闹,为了一点点食物分配不公就能打起来。

顾一国调解得心力交瘁,但更让他担心的是顾一军。缺水缺粮,让本就在恢复期的顾一军看起来更加瘦小。他嘴唇干裂起皮,时常小声地说渴。但家里能喝的水实在太少了,顾一国只能尽量把自己的水省下来,喂给弟弟喝。看着弟弟小口小口珍惜地吞咽着那一点点浑浊的泥水,顾一国的心就像被针扎一样疼。

一天中午,顾一国正在屋里哄着因为饥饿而哭闹的三弟,忽然听到门外传来四弟的惊叫声,“二哥!二哥,不好了!小军摔了。”

顾一国心里“咯噔”一下,立刻冲出门。只见顾一军倒在水缸旁——那水缸早已见了底,此刻空空如也。旁边放着一个小板凳,显然他是想爬上去看看缸里还有没有水,不小心摔了下来。

顾一军的额头磕在了缸沿上,破了一道口子,鲜血正汩汩地往外冒,混着脸上的灰尘,看起来触目惊心。

“小军!”顾一国吓得魂飞魄散,冲过去一把抱起弟弟。顾一军显然吓坏了,也疼得厉害,小脸煞白,眼泪无声地流着,却发不出太大的哭声,只是虚弱地抽噎着。

顾一国手忙脚乱地想用手去捂那伤口,血却从他的指缝间不断渗出。他想起母亲说过,干净的草木灰可以止血。他立刻大声喊四弟去灶膛里抓一把灰来。四弟吓呆了,愣在原地不动,顾一国急得眼睛都红了,自己冲进厨房,也顾不得烫,伸手从还有余温的灶膛里抓了一把灰。

他跑回来,颤抖着手将草木灰按在顾一军的伤口上。也许是疼痛,也许是害怕,顾一军在他怀里剧烈地颤抖着,小手死死抓着哥哥的衣襟。

好在草木灰似乎起了作用,血慢慢止住了。顾一国抱着弟弟,瘫坐在地上,心脏还在疯狂地跳动,后怕像冰冷的潮水一样淹没了他。他不敢想象,如果弟弟摔得再重一点......

他紧紧抱着顾一军,一遍遍地说:“没事了,小军,没事了,哥哥在,哥哥在......”

顾一军把头埋在哥哥怀里,小声地啜泣着:“哥哥,小军渴,想喝水.”

顾一国的眼泪终于忍不住掉了下来,砸在弟弟沾满血和灰的头发上。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无力和心痛。在这个贫瘠的村庄,面对残酷的自然,他哪怕用尽全身的力气,想要保护好怀里这个小小的、脆弱的生命,竟是如此的艰难。

那天晚上,顾一国一夜未眠。他守着熟睡的顾一军,看着他额头上那个被简陋处理的、依然有些红肿的伤口,心里做出了一个决定。他不能再只是被动地等待和承受,他必须为弟弟做点什么。

第二天,他起了个大早。等父母大哥下地后,他把三个弟弟安顿好,特别叮嘱三弟四弟看好顾一军,不许他再乱爬。然后,他拿上家里那个最小的瓦罐,出了门。

他没有去村口那口老井——那里早已排不出水了。他朝着村子后面那座光秃秃的、被风沙侵蚀严重的山沟走去。他记得以前跟父亲去那里埋夭折的弟妹时,似乎看到过山壁有些潮湿的痕迹,也许,也许那里能有水。

风沙打在他的脸上,刮着他灰皴皴的脸颊,迷乱了他混沌的眼瞳。太阳升起来,气温迅速升高,烤得他口干舌燥。他走了很久,仔细地搜寻着记忆中的那个地方。

终于,在一处背阴的山壁下,他发现了一片苔藓,虽然已经枯黄,但下面的泥土摸起来似乎比别处稍微湿润一点。

顾一国心中涌起一丝希望。他折了一根坚硬的树枝,开始拼命地挖那处的泥土。泥土很硬,混杂着大小不一的石块,挖起来非常吃力。他的手指很快就被磨破,渗出血珠,混着泥土,黏糊糊的。

但顾一国不管不顾,只是咬着牙,一下一下地挖着。挖了大概半米深,坑底的泥土颜色变得更深了。他用手捧起一捧,用力一攥,竟然勉强能捏出一点点湿意。

顾一国欣喜若狂,更加卖力地挖起来。他又往下挖了二尺多深,坑底开始慢慢渗出水珠,一滴一滴缓慢地汇聚着,半天才能积起浅浅的一洼,而且浑浊不堪。

但这足以让顾一国激动得想哭。他耐心地等待着,用瓦罐小心地收集着那一点点渗出的泥水。花了整整一上午的时间,他才收集到小半罐浑浊的泥汤。

顾一国小心翼翼捧着这堪比黄金的半罐水,像是捧着全世界最珍贵的宝物,一步一步往家走。太阳晒得他头晕眼花,手上的伤口灼痛着,但他的心里却充满了久违的雀跃和希望。

回到家,他把水静置了很长时间,直到泥沙大部分沉淀下去。然后,他取最上面那层稍微清亮一点的水,烧开,又仔细晾凉。

他把顾一军抱到怀里,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下。

“甜吗?”顾一国问,声音有些沙哑,却带着期待。

顾一军喝了几口,舔了舔嘴唇,用力地点点头,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甜!哥哥喝。”

顾一国这才就着碗,喝了底下还带着泥沙的浑浊的水。水里有浓重的土腥味,甚至还有点涩口,但他却觉得,这确实是他喝过最甜的水。

从那天起,顾一国每天都会去那个山沟里挖水。虽然每次只能得到一点点,而且水质很差,但至少,能让顾一军,让家里人,多一点点滋润,多一点点希望。他手上的伤口结了痂又磨破,反复多次,最后变成了一层厚厚的茧。

顾一军似乎也明白了哥哥的辛苦。他变得更加乖巧,很少再喊渴,每次哥哥喂他水喝,他都会珍惜地小口小口喝完,然后用清澈的眼睛看着哥哥,说:“哥哥,累。”

顾一国摸摸他的头,笑着说:“哥哥不累。看到小军喝饱,哥哥就不累。”

干旱还在持续,生活依旧艰难。但兄弟俩在这艰难的岁月里,依靠着彼此,那份感情在无声的守护和依赖中,变得更加深厚,如同岩石缝隙里生长出的韧草,顽强而坚韧。

日子就在这样的交替中缓缓流淌。严寒与酷暑,风沙与短暂的晴空,饥饿与偶尔一点点微不足道的甘甜,交织成了顾一国和顾一军童年最深刻的记忆。

转眼间,顾一军快三岁了。虽然比起同龄的孩子,他依然显得瘦小些,脸色也有些黄,但在顾一国精心的呵护下,他总算平平安安地长大了些。他眉心的那点小疤痕,颜色变得更淡了,不仔细看几乎发现不了。他说话能力进步很快,小嘴“叭叭”的,经常能说出一些让人忍俊不禁的话。他依旧最黏顾一国,是哥哥名副其实的“小尾巴”。

这年夏天,风沙季似乎比往年来得晚一些。天气难得地持续晴好了好些日子。地里的收成虽然依旧不好,但总比绝收强。村民们脸上稍稍有了一点笑意。

这天,父亲和大哥从地里回来时,脸上带着一丝久违的轻松。吃晚饭的时候,顾父难得地开口,对顾一国说:“老二,明天镇上赶集,今年收成还行,攒了点东西,我跟你娘和你大哥去换点过冬的物事。”

他顿了顿,看了一眼正乖乖坐在顾一国身边、自己用小木勺吃糊糊的顾一军,又道:“你明天带上小军,也跟着去吧。总在家待着,也去见见世面。其他两个小的,让你娘托邻居照看一下。”

顾一国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去赶集,而且可以带上小军?这对于几乎从未离开过清水村的顾一国来说,简直是天大的喜讯。他激动得脸都红了,连忙点头,“哎,谢谢爹!”

顾一军虽然不太明白“赶集”具体是什么意思,但看到哥哥这么高兴,也知道肯定是好事,也学着哥哥的样子,奶声奶气地说:“谢谢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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