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冬刚有渐退,枝头犹挂寒酥。
拨雪寻春的夜,如火嫁衣映红侯府门扉。
崔延夏斜倚其上,明眸瞥向院中踏过残雪向她走来的男人。
周亭声,忠平侯府世子,亦是当今巡防营统领。其皇城内颇负盛名,如同春日里繁花,引无数女子心生倾慕。
但如今,他是她的郎君。
亦是她仅因三面之缘,便下决心要得到的人。
月下,新娘子细腰上缠着的红带在风中轻轻摇晃。
她兀自撩开的盖头下,珠玉头面缀着华贵金色,借月色泛起荧光,衬得脸颊上彩云似的胭脂娇艳欲滴。
周亭声于院中看见,登时竟痴了。
好不容易才反应过来,他一边暗骂自己失礼,一边走上门前台阶,没留意此时的他们半分没有新婚夫妻该有的章程。
他只看着崔延夏单薄的衣裙,蹙眉道:“怎不进屋去?”
崔延夏靠在门边,懒懒开口:“炭火烘得人发热,不如出来静静。”
其实只是想等周亭声宴请归来罢了。
她喜欢瞧他向自己走来的模样。
周亭声没察觉崔延夏藏起来的复杂神色,反倒是笑着指了指身后跟着的仆从行文。
“白日诸事繁杂,怕你累了饿着肚子,我特叫了人送些吃食来,进去瞧瞧?”
“好。”
崔延夏颔首应声,在周亭声的撑帘相护中走进了满眼尽喜色的里屋。
视线婉转时,幽幽瞥过偏房的窗边,昏黄烛灯下,有倩影跃然其上。
“来看看,有没有你喜欢的?”屋内周亭声指挥着人放下食盒,笑着招手。
崔延夏默默收回意味深长的目光。
行文放下东西便走开,只剩下崔延夏和周亭声相对而坐,两人中间摆着琳琅满目点心菜品。
整日都懒懒的崔延夏眼睛一亮,飞快便拿起银筷夹起一块炙肉。
难得见崔延夏如此生动的神情,周亭声顿感新奇,“听竹苑都是我的人,下次别委屈自己,饿了就叫人来给你做。”
崔延夏摇摇头,“公子已助我良多,这些微末小事我并不在意。”
周亭声只当崔延夏性子郁懒,他却十分愧疚:“这次没给你该有的场面,是我欠你一句抱歉。”
话语里的歉然慎重,惹得崔延夏吃东西的动作都慢了很多。
她有些疑惑,“三媒六聘,明媒正娶,公子没有亏欠我。”
这一日她从崔府走出,虽无人祝福,但成功逃离樊笼,也该畅意痛快。
在喜轿里又闻外间丫鬟的惊呼,方得知周亭声给了她极大的尊重,这更是意外惊喜。
却不想,周亭声竟仍有内疚。
崔延夏静静等着周亭声的后文,但见他犹豫许久,还是叹气撑桌,“既成婚,在下也有话要与姑娘提前说。”
“何事?”崔延夏应声。
周亭声眸中饱含歉意,说:“家中大夫人不喜我私自定下姻缘,以后或许会为难你。”
大夫人,忠平侯的续弦,周亭声名义上的嫡母。
没曾想是后宅弯绕,崔延夏本还有些担心自己暴露的心顿时松懈下来。
周亭声惴惴讲完,却没听见崔延夏的反应,误以为她是生了气,忙再开口解释道:“不过也没事,她若是与你为难,你权当听不见,回来寻我便是。
这话多少有些忤逆不孝,崔延夏颇感意外地看向周亭声。
即使原就打算敷衍婆媳来往,但仍旧不禁挑了挑眉,撑着脸奇道:“这样真的可以?”
想起王大夫人,周亭声也顿感一言难尽,不知从何说,他的眼中尽是无奈,泄气摆手:“她的性子……总之你见过就知道了。”
崔延夏突然有些敬佩周亭声这样的性子,就像一尊佛,任他人怎么上蹿下跳,他自渡眼下自己的路。
“我本想在你来之前解决此事,让你以后可以顺遂自在,但时间不等人。”
他担心崔家急着要让崔延夏出阁嫁与恶人,这才暂时按下家中的事,直接去寻了父亲讲明亲事。
为保下崔延夏,他本也做好最坏打算去求陛下赐婚,只求万无一失。
周亭声唯恐崔延夏不信,“并非是我心怀叵测,但那日道馆撞见你我来往的人很多,我担心对你不利。
一是女子名声,二是……毕竟前朝便有探花郎许方闹出过笑话。”
昔日许方原定的婚事,半分也压不过名门闺女的权势,在多方博弈之下,牺牲的只有无辜的未婚妻子。
周亭声不想悲剧重演。
他有些心焦地看着崔延夏平静的双眸,说出来的话带了几分小心翼翼:“姑娘,你可信我?”
却不想,崔延夏竟是噗嗤一笑,捂着嘴倒在了桌上。
本就不擅长与女子交谈的周亭声被这笑声逗红了脸颊,心中的不安立时消散,取而代之的是羞恼。
他僵硬着身子,低声喃喃:“怎么了,我很好笑吗?”
明明讲的是实话不是笑话,怎么事情变成这样?
殊不知,这话一出口,崔延夏笑得竟更张扬了些。
她几乎是笑出泪水来,艰难扶着桌子对周亭声说:“公子可知你方才都说了些什么?”
“什么?”周亭声纳罕道。
崔延夏抹掉眼角泪水,强憋笑声道:“你说你是蓝颜祸水,会给我招致麻烦。”
许方那可是有名的美男子,据说出门时万人空巷。
话刚说到一半,她又看见周亭声望来的无辜眼神,顿时又破功笑倒。
“没想到公子看起来温良似玉,内里竟如此自信,真是让我刮目相看啊。”
周亭声懵然眨眼:我不是这个意思……
嗯?刚刚崔延夏说他温良似玉吗?
骤觉自己好像是被夸了,他不好意思地摸摸脸,强装镇定开口:“姑娘,我都是认真的。”
笑够了的崔延夏坐直身子,也揉了揉自己笑僵了的脸,“大夫人之事,我会上心的。”
周亭声见崔延夏恢复了正常,偷偷松了口气,又想起什么,忙走到内室一处斗柜前翻出一个盒子捧至崔延夏面前。
得到周亭声颔首许可后,崔延夏打开盒子,怔住了。
只见内里躺着一把钥匙,许多纸契凭据,和一块小小的印。
“这是我的私库。”周亭声如是说道。
已经记不清是多少次被这样的真心震住,崔延夏猛然摇头,把盒子塞回周亭声怀中:“公子,你我之间不必这样。”
这下子倒是让周亭声有些疑惑:“可你是我的妻子,这些本就要给你。”
崔延夏眼神晦暗,抿了抿唇,直言反问道:“那你我今夜要行周公之礼?这也是夫妻之间的事。”
没想到崔延夏说话这么直接,周亭声被吓得站起身,红着脸连连摆手:“非也!我深知这事须得两厢情愿,从未想过要强迫姑娘!”
他不知此刻崔延夏的内心已经快要被他的善意灼烧殆尽,所说的话也不过是在赶人。
周亭声此时只担心自己被当做登徒子赶出门去,夜宿屋门受冻。
眼见局面还能挽回,周亭声连连抱歉,抱起被褥就卧在小榻之上,势要证明自己是真君子。
故而,也就错过了崔延夏藏起来的难得脆弱,和不该有的真情。
放下的纱幔里,她坐在软床中,沉默地望着周亭声的方向。
初见他,在城外。
自八岁那年娘亲亡故,本在崔家就无甚地位的她被丢去郊外庄子。
于河畔,她欲拾回掉落水中的袖箭彼时,周亭声打马路过,误以为她要投河,一番旋身飞跃便抱走了一脸懵然的崔延夏。
“姑娘,当心脚下。”周亭声这样对她说。
再见时,在肃王府邸。
因外祖钱家在肃王麾下效命,众人遗忘许久的崔延夏被召回,粉面浓妆抱起琵琶便被推至众人眼前,成了肃王府与崔家之间一根纽带,一个人偶。
周亭声那时就在男宾席面上,他没认出她,却做了在场她唯一的听众。
也是在那次,她听席间交谈忠平侯世子议亲的绯闻,自此动了心思。
周亭声容貌上乘、剑眉星目。
少年得志意气风发,又背靠世袭爵位,爱慕他的京城贵女听闻这个消息无不紧紧盯着侯府来人的动向。
其中,当属陛下爱女昭华最直白地望着周亭声。
没人留意,坐在席末的崔延夏眼神亦骤然变化。
藏在袖中要带崔钱两家一道赴死的刀,悄无声息落进鞋袜中。
第三次再见周亭声,便是她的算计。
秋高之时,人们登高望远总选城郊普化观,京城贵妇人们带着子女沿山路而行,求姻缘仕途。
而素来疼惜子女、善名远扬忠平侯大夫人亦不例外,放言便道要去观里算算周亭声的正缘。
一时间,普化观成了众人焦点。
崔延夏借着悼念亡母的名义上山,供奉烛灯后,敛眸路过前山昭华公主布设的道场。
疾步走入后院,她攀上古槐之枝,欲将红绸挂于枝头最高处,以寄心中之愿。
巧逢此时,周亭声穿过拱门而来,一眼瞧见了挂在枝头的单薄身影。
他眉头微蹙,步履匆匆,如往昔一般,快步至树下,对略有面熟的女子热心肠唤道:“姑娘,可得当心脚下。”
崔延夏闻声低头,恰好撞进周亭声那含笑的眉眼,又见他已经不由自主地伸出,欲接住她的双手。
与此同时,不远处有人走来,听着动静,像是公主銮驾追来。
京城贵女之首,最有可能嫁给周亭声的女子。
瞥过院门外的华贵衣摆,崔延夏抿了抿唇,别过头继续够枝头,固执着要把愿望挂上最高的地方。
可选定的那一个太高太远,她用尽力气也未够到,反是歪了身子,如折翼的鸟径直坠向地面。
“小心!”
周亭声惊呼出声,身形已然如电。
他疾步上前,于千钧一发之际接住那自枝头跌落的人,稳稳地将崔延夏揽入怀中,护着她轻轻落地。
众目睽睽之下,她与他有了肌肤之亲。
心悦周亭声已久的公主红了眼,愤然一甩衣袖,带着满心的不甘,怒而离去。
眼见众人望来,周亭声深知女子名节要紧,忙脱下斗篷罩在崔延夏的头上,又用身体挡着人,低声道:
“姑娘,是在下唐突,万望海涵。”
他一如往昔,还是没看透崔延夏眼里的深意。
从来都不是什么唐突,崔延夏早已算准了周亭声会来接她。
崔延夏敛眸藏起满心算计,径直起身拜道:“是公子救我,谈何冒犯。”
言罢,她弯腰拾起遗落在地的红绸,目光再次投向那棵见证她心愿的古槐,怅然叹道:“是愿望达不成,上天警示罢了。”
她缓步走向槐树,此番不再攀高,而是选了低矮的枝头。
只消轻轻一掷,红绸便般划破空气,稳稳挂上枝头。
随后,崔延夏踮起脚尖,纤纤玉手拨弄,似要将心中的秘密藏匿,不让旁人窥见。
可愿望太长,一句话写不完,也藏不住。
周亭声看过去时,便见红绸上断断续续写着:【妾……宁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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