廉忻不记得自己是如何离开那座小凉亭的。
他头脑中一片混乱,双耳嗡嗡作响,仅仅凭借着本能朝观枫阁走去。
人在遭受到打击和遇到重大变故时,总是下意识的想回到家中。
在廉忻的意识里,那里便能算得上他的半个家。
经过一个岔道口时,忽然,他迎面被人一撞。
“呀!”那女子惊呼一声,就要跌倒,廉忻下意识一拉,把人拉住了。
不过那女子手上拿着的一叠垫巾却没稳住,散落了一地。
那女子看清面前的人后,面上绯红一片,结巴道:“廉……廉公子。”
会这样叫他的只有夏冰。
她是靳灯的老乡,原本是在另外一户人家做事,只是遭到了苛待,又被那家管事的克扣了工钱,她找到靳灯诉说,靳灯二话没说便去询问了余蓉是否能让她到大天下来帮工。
初来大天下时,她一眼便看上了来后厨帮佣的廉忻。
廉忻相貌不俗,又身着一身金宗的修士服,搞得夏冰以为他是哪家公子,前来后厨寻些吃的,还闹了个不小的笑话。
后来她才知道廉忻也是个苦命人,原本是一名流落街头的小乞丐,只是运气绝佳,被杜仲见义勇为救下,后又因为机缘巧合被金宗收养,作为杜仲的贴身佣人和伴读。
“夏冰姑娘。”
两人黑灯瞎火的站在岔道处,还弄得满地都是散落的垫巾,实在是很不雅观。
廉忻忙蹲下身来帮她收拾地上的狼藉。
夏冰一边手忙脚乱地捡拾地上的垫巾,口中不住道:“廉……廉公子,谢谢你,耽误你回去了。”
“没什么。”廉忻想了想,又道:“我也没有要回去。”
他撒谎了。
事实上,他确是凭借着本能一路朝观枫阁走去,只是被她这样一撞,人也清醒了半分。
他知道,晚宴结束后,杜仲大概就直接回去了,若他现在回去,肯定会被杜仲拉着一起拆看今日收到的礼物。
若是往时,这也算是两人的一个忙里偷闲令人愉悦的独处时光。
而今日,他的心境却大有不同了。
他还未能从海堂主那边听到的父母遇害的真相中缓过神来。
先是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精神冲击,而后,海堂主又给了他一个从未想过的艰难抉择。
这两件事叠加在一处,使得廉忻脑内早已把平日里那些充满纠结的情情爱爱,儿女情长抛至九霄云外。
然而,要离开大天下,离开杜仲,冒着被灭口的风险回到白家,为自己死去的父母报仇,拿回自己应得的东西,那又是怎样一条充满艰难险阻的道路。
廉忻还未考虑好。
他认为自己今日实在是累极了,不管是灵魂,还是身心。
他从未感到这样疲倦。
他甚至都不想去见杜仲,他深知自己内心深处对他是如何的不舍,若是见了他,怕是内心动摇,就走不成了。
可父母血仇,哪有不报的道理?即使不为别的,这件事,也必然是要去做的。
见廉忻一边捡起地上的垫巾,一边发着呆,夏冰有些试探唤他道:“廉公子……你怎么了?”
廉忻熟练地将垫巾三两下叠好,放在托盘上,回道:“没什么,今日确是有些疲累了。”
然后又问她:“夏冰姑娘,你要去哪?我送你一程把,你一人拿着这样高的一叠垫巾,还走在这夜晚的石阶上,看不到路摔了多不好。”
夏冰面露羞色,她原本想着廉忻应该很累了,不要去麻烦别人比较好,可转念一想,又十分希望自己内心暗恋的人能多陪伴自己一会。
何况廉忻今日……还穿得这般好看,若非两人早已相识,她定是会认为这是哪家迷了路的贵公子。
于是她点头道:“我……我要把这些拿去浣洗室。”
廉忻也不太想太早回去,他其实内心早已做出了选择。
他决定要离开大天下,跟着海堂主回到水宗去。
于是他便想着若是能晚些回去,没准杜仲便睡下了。这样一来,避免了同他交代自己要离开的事。
等明日一早,他生日一过,他再开诚布公跟杜家的人说明情况。
这些年来,杜家的人确实待他不薄,杜仲亦是希望总有一日能帮廉忻找到失散的家人的。
——所以,杜仲一定是能理解的。廉忻想道。
于是两人便并排走在青石板小道上。
待他们从浣洗室出来,夏冰不住对廉忻道谢,廉忻却只是有些心不在焉叮嘱她早点回去休息。
夏冰有些惊讶道:“不,廉公子,我还不能回去。”
廉忻道:“好吧,那你等会要去哪?”
话音未落,一位路过的年长些的女佣喊道:“夏冰!快去后厨,今日客人太多了,我们感觉今晚洗盘子都洗不完,恐怕要忙通宵了!”
“陆姐!”夏冰迎上去,问她道:“您怎么还没回去?”
那女佣道:“嗐,哪回得去啊,我早就说今日特别忙,这次人太多了,叫上面多招些人来临时帮工,结果人家觉得我们能做完,你看,我这才刚吃上两口夜饭,这就被他们叫去后厨了。”
说完,陆姐瞥了一眼前来帮忙送东西的廉忻,眼神不住在两人之间滴溜溜的转,眸中带着一丝令人无法忽视的八卦神情。
廉忻心乱如麻,分毫顾不上旁人的情绪,更懒得去解释旁人那些无聊的猜测和好奇。
可夏冰不同,她敏感地捕捉到了这一讯息,于是在黑暗中脸红了个透。
“那我们快走吧!”夏冰忙跑过去扯扯她的袖子道。
廉忻站在一旁,也说道:“我也一起去吧。多一个人能快些弄完,大家也能早些回去。”
陆姐上下打量了一下廉忻那身如雪的白衣,面露难色道:“廉公子,你还是回去吧,哎哟!你看你穿这……没一会的功夫,绝对就弄脏了。”
廉忻低头,看着自己雪白的衣服上缀着的几点油污,突然想起王守田说的那句话——不过是一件衣服而已,能改变什么?
确实如此,他这人,虽然十足地惹人生厌,如同一只苍蝇般在人耳边嗡嗡乱飞,赶又赶不走,即使偶尔被赶走了,不出几日便又绕了回来。
可他所说的话,并非是全无道理的。
至少那一句,是对的。
廉忻喃喃道:“不过是为了参宴换的一件衣服罢了,宴席已经结束了,衣服也就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了。”
“呃……”陆姐一看便知,那件衣服造价不菲,只觉得就算不是自己的所有物,看着好东西被糟蹋,内心也是生出些多余的于心不忍。于是又劝道:“不然……你先回去换一身再来吧。”
廉忻却摇了摇头,坚持道:“何必回去一趟,浪费时间,这衣服在宴席上也早已染上了些污渍,还不如等做完工了回去再换,顺便洗个澡。”
见他坚持,两位女子也不好太过纠结,便由着他去了。
三人一起步行来到了后厨。
见有人来帮手,后厨的几名小工眼前一亮,说道:“来来来!哎呀!你们来得太及时了!若不多来几个人来帮忙,我们怕是洗到鸡鸣之时,也洗不完这一大堆东西!”说着,站了起来,把那沾满污水的手在围裙上胡乱擦抹几下,又搓搓手道:“这天这样冷,我的手都要冻僵了,水一凉,那些油都洗不掉,害我们一直烧热水洗!”
三人不再多话,一齐进屋帮忙,后厨的小工多为男子,或是一些上了年纪的女工,大家埋头苦干,只想快些将手头的工做完,再打包一些被剩下的糕点,这日的工作便算结束了。
一小工见廉忻进来,一身白衣,他眼中带上些不明的情绪,丢给他一条看不出原本颜色的脏围裙,语气有些无奈道:“穿上吧,你这身,啧啧……”
廉忻也不同对方废话,他熟练将围裙往身上一扎,又不知去哪找了一条长布条,三两下利落将自己那碍事的广袖一绑,提起一张小木凳,走到地上的水盆边开始清洗起餐具来。
也不知洗了多久,盆里原本有些温度的热水早已凉透了,在气味复杂的污水面上结起一层白色的膏脂。
廉忻把最后一个装鱼的长型碟子刷干净,正想要拿出,忽然有人喊了句:“三公子!你怎么来了!?”
廉忻手上一滑,那巨大的碟子没能抓稳,重重摔在了他面前那盆污水里,霎时间,油污四溅,廉忻的围裙和洁白的衣领上立刻开出了几朵褐色的大花,还有一些脏水落在了他那张面色苍白的脸上。
“啪叽。”一声清脆。
碟子入水的一瞬,廉忻便知那碟子铁定碎了。
众人看了过来,廉忻抬手将脸上的污水随意抹去,叹了口气,又将那条看不出颜色的脏抹布一拧,随意搭在盆边。
他转头,便看到了正在大门远远望着他的杜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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