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尔斯试图引导,提出建立一个小型、快速反应的“核心信息枢纽(Core Information Hub)”试点。回应他的是一片礼貌的沉默和几句“值得进一步研究”、“需考虑现有框架兼容性”、“存在潜在权责重叠风险”的官腔。
他感觉自己像在试图融化一座冰山,用一根火柴。
查尔斯感到一阵熟悉的眩晕,仿佛又回到了前天与阿利斯泰那场关于程序与实质的争吵现场。他强忍着拍桌子的冲动,看向西里尔,年轻的PPS正埋头疾书,记录着这场毫无营养的拉锯战,笔尖在纸上沙沙作响。
唯一打破这潭死水的,是国防部中校在会议尾声,不经意间提到的一件“小事”:“……另外,例行通报,鉴于当前预算审查和舰船维护周期调整,南大西洋巡逻舰队的例行维护确实面临一些……资源上的挑战,轮换部署可能出现……轻微延误。当然,这是例行维护的常态(routine),此事已按规程报备内阁办公厅及外交部相关科室。”他轻描淡写地带过。
查尔斯敏锐地捕捉到“南大西洋”这个词,结合“延误”,眉头本能地一皱。
但没等他深究,阿利斯泰已平静地接上了话:“收到通报,中校。感谢国防部遵循规程进行信息共享。”他向西里尔轻轻颔首。
西里尔立刻在“国防部”一栏旁画了个星号。
“诸位。”阿利斯泰继续道,“时间已近尾声,或许我们可以先达成一个最低限度的、可操作的共识,为本次会议画上一个……建设性的句号。”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身上,带着一丝解脱的期待。
查尔斯则是皱起眉头,想知道他如何收拾这场烂摊子。
“鉴于各部门对信息共享的范围、深度和形式存在……合理的关切(valid concerns)。”阿利斯泰措辞谨慎,“DSC提议,本次会议暂不设定强制性的共享内容清单或固定的高频沟通机制,以免增加诸位不必要的负担(undue burden)。”
几位代表都松了口气。
“取而代之。”阿利斯泰话锋一转,“我们建议建立一个非约束性的基础‘信息报备联络官机制(Dedicated Liaison Officer for Information Notification)’。由各部门指定一名固定联络官(Dedicated Liaison Officer),负责接收DSC关于信息需求的正式问询,并在其部门规程允许范围内,酌情提供信息或说明无法提供的理由。”他拿起一份不知何时准备好的草案。
“此外, DSC负责汇总各部门提交的公开信息摘要,定期汇编一份《白厅信息流动概况简报》(Whitehall Information??Flow Overview),分送与会各部门及内阁秘书处参考。简报内容仅限于已公开或各部门授权共享的信息。并设立一个非正式的季度茶叙(Quarterly Informal Tea),由DSC做东,提供一个宽松的交流平台,讨论非敏感性的、普遍关注的操作性议题。无强制议程,无正式记录。”
他放下草案,灰绿色的眼睛扫过全场:“这既体现了DSC履行协调职能的努力,也充分尊重了各部门的自主权和信息安全考量。一份体现积极磋商但具体协同措施有待深化的报告,相信也能满足10号的期待。诸位意下如何?”
会议室里一片寂静,随后是几声轻微的附和。
工业部司长推了推眼镜:“这个提议……很务实(pragmatic),在现有框架下是可行的(feasible)。”
其他人也纷纷点头。没有强制,没有风险,还能定期喝免费茶,偶尔应付一下“正式问询”,一份漂亮的报告还能证明自己参与了协同,何乐而不为?
查尔斯看着眼前这一幕,只觉得荒谬。
他费尽口舌想推动实质进展,结果阿利斯泰用一份看似妥协,实则将信息共享彻底形式化和无害化的方案,轻易赢得了所有人的“支持”。他所谓的首秀,成了一场精心导演的哑剧,而他只是台上那个念开场白的报幕员。
“很好。(Splendid.)”阿利斯泰仿佛没看见查尔斯的脸色,对西里尔示意,“西里尔,请记录下这个共识。”
会议在众人心照不宣的的氛围中“圆满”结束。
代表们鱼贯而出,礼貌性地向查尔斯点头致意,脚步却带着解脱般的轻快。
那位能源部的文官甚至在门口和阿利斯泰低声寒暄了两句,交换了一个彼此理解的眼神。
门在最后一位代表身后关上,会议室里只剩下查尔斯、阿利斯泰和西里尔三人。
查尔斯猛地靠回椅背,扯松领带,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一场彻头彻尾的闹剧!”他瞪着天花板,“‘信息共享’?我看更像一场‘合规理由展览会’!程序、安全、预算、主权……他们发明拒绝的效率比传递信息快上一百倍!”
他抓起桌上那份依然光洁如新的议程,用力抖了抖。“看看这个!我们谈了两小时,成果是什么?一套教科书级的‘如何不做事’。这就是DSC的起点?一个官僚主义的笑话集散地?毫无意义(Meaningless),毫无价值(Worthless)。”他的声音在空旷的会议室里回荡,带着被愚弄的愤怒和理想受挫的沮丧。
阿利斯泰慢条斯理地将自己面前那份,关于各部门现有信息通报流程的摘要报告,收进一个标注着“DSC/IDISLM/001”的文件夹里。
西里尔则默默起身收拾桌上散落的文件,动作轻巧,然后回到原位坐下。
他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笔记本,上面密密麻麻记录着发言要点、部门间的微妙互动、以及那些看似随口的通报。暂时没有说话,像一个尽职的观察者,等待着风暴平息或转向。
“意义,大臣,往往栖身于表象之下。(Meaning, Minister, often resides beneath the appearance.)”阿利斯泰两手交叉轻轻搭在会议桌上,灰绿色的眼睛转向查尔斯。“我们成功召集了相关部门代表,在一个新设立的、尚无威望的部门主持下,进行了一场名义上的‘协调’会议。这就是意义。一份证明协同协调部正在积极履行其协调职能的报告。这也是意义。它满足形式(fulfills the form),也为内容留痕(leaves a trace)。”
“这能证明什么?证明我们协同协调部最擅长组织的,就是一场成功的废话交流会?”查尔斯扯了扯嘴角。
“它向外界证明了我们存在,大臣,证明DSC这个新部门开始运转。”
“运转?”查尔斯发出一声嗤笑,“一台空转的机器?”
“表面上看,是的。”阿利斯泰承认得很干脆,没有丝毫尴尬,“但每一次看似空转的齿轮,都在为我们描绘整台机器的内部结构图。这并非毫无价值,大臣……”
他的声音带上了些引导的意味:“我们获得了信息(Information),会议本身,就是最具揭示性的信息。”
查尔斯转过头,眼神锐利地看向他:“哦?洗耳恭听,勋爵。请告诉我,除了浪费时间,这场闹剧揭示了什么宝藏?”
阿利斯泰迎上查尔斯的视线,他逐条拆解:“首先,它精确标定了我们目前的影响力阈值。”他目光扫过空位,“哪些部门派出了司长级代表,哪些只来了主管甚至更低的官员,这本身就是一张清晰的关系地图和优先级列表。它告诉我们,谁视DSC为潜在的麻烦或工具,谁根本不屑一顾(who dismisses us outright)。苏格兰、威尔士派出的是实权官员(officers with clout),表明他们对地方事务的敏感;国防部派中校,是标准操作,但也暗示他们不认为此会议需要更高层级关注;卫生部只派科长,其态度不言而喻。”
“其次。”他指尖轻轻点了点桌面,“每个部门强调的障碍——程序、安全、预算、主权——恰恰暴露了他们真正的敏感点(sensitivities)和不可触碰的底线(red lines)。苏格兰在乎自治象征甚于数据本身;威尔士紧盯拨款流向,任何可能威胁其财政蛋糕的动作都会引发激烈反弹;工业部恐惧预算黑洞和权责不清带来的责任;卫生部将责任都抛给地方,是其规避中央干预的护城河;国防部……”阿利斯泰停顿了一下,视线越过查尔斯在西里尔的笔记上那个星号短暂停留,“……则习惯性地将一切纳入安全和规程的铠甲之下。了解这些痛点,比了解他们愿意分享的数据本身,更具战略价值(strategic value)。”
“第三——”阿利斯泰的声音带上了些玩味,他抬起一只手搭在脸侧,“行为模式与漏洞。观察他们回避问题的技巧、推诿的艺术、以及彼此间心照不宣的默契,是理解白厅真实运作逻辑(operational logic)的……绝佳入门课。书本上学不到,大臣。”他微微前倾,声音压低,带着一种分享秘密的意味。
“工业部那位老司长,熟练运用预算担忧来扼杀新想法;卫生部那位女士,用**法规作盾牌堪称教科书级别;苏格兰和威尔士代表之间的微妙眼神交流,暗示着他们在地方自治议题上潜在的联合或竞争。识别这些模式,就是识别潜在的盟友、对手和……可利用的缝隙(exploitable fissures)。”
“信息,不仅仅是他们愿意写在纸上的东西。信息是意图的碎片,是恐惧的投影,是权力的边界。我们从每条发言中找到那些隐藏的可能性,抓住每一个细节,通过这个过程,我们系统性地梳理了谁掌握什么,谁在保护什么,谁在害怕什么,谁在试图隐藏什么。每一次‘拒绝’,每一次‘需研究’,都是一枚硬币投进我们的信息池。”
“在白厅,信息本身,就是最纯粹的货币(the purest currency),而在DSC,我们需要比任何部门都更清楚他们知道什么,以及……他们不想让别人知道什么(what they know, and more importantly, what they prefer others not to know.)。”阿利斯泰总结道。
“至于那位中校的例行通报……”他的目光投向查尔斯,带着考校的意味,“‘南大西洋巡逻船延误’。在国防预算紧缩的背景下,任何部署调整都不是小事。它可能只是维护排期问题,也可能暗示着更广泛的资源捉襟见肘。这条信息本身或许价值有限,但它出现的场合、传达的方式、以及国防部选择在此刻‘共享’它的意图……这些才是水面下的冰山(the submerged bulk of the iceberg)。”
查尔斯眼中的怒火渐渐被复杂的思考所取代,最初的愤怒被一种强行打开新视角的不适和……不情愿的领悟所覆盖。阿利斯泰的分析剖开了会议荒诞表皮下的肌理,露出里面精密冷酷的权力神经与利益血管。
自己追求共享的光明大道,阿利斯泰却在阴影里开辟了一条情报的密径,一条利用官僚体系自身规则来解构和反制它的路径。
这感觉糟透了,却又该死的……有效……甚至带着令人心悸的吸引力。
“所以……”查尔斯的声音带着疲惫和自嘲,“我们今天的伟大成就,就是绘制了一张‘谁不鸟我们’的地图(Pecking Order Map),搜集了一堆‘别碰我’的警告牌(Sensitivity Catalogue),还附带了一条语焉不详的军事八卦?”他揉了揉眉心,“然后我还要写份报告,告诉10号我们取得了‘建设□□流’的成果?这就是你所谓的价值(value)?一堆……别人丢出来的垃圾信息?”
“表面价值(Superficial value),大臣,是维系这台机器运转的润滑剂。”阿利斯泰站起身,整理了一下没有褶皱的西装前襟,扣上扣子,“一份措辞得体的报告,强调‘增进相互理解’、‘梳理现有流程’、‘为未来深化合作奠定基础’,是必要的仪式(necessary ritual)。它让所有人——包括首相——感到时间没有被完全虚掷。”他从西里尔手中接过一份早已准备好的文件草案大纲,放在查尔斯面前。
“真正的价值。”阿利斯泰的目光扫过西里尔那本记得密密麻麻的笔记本,“在于我们开始理解这片丛林的规则(the rules of the Greenwood),在于我们手中开始积累的,不仅仅是数据,更是关于‘数据守卫者’的情报地图和痛点目录。信息即权力,大臣(Information is power. Minister.)。而权力的第一步,是绘制地图——知道林中小径通向何方,水源由谁掌控,以及……哪片领地的野兽最为凶猛(which beasts guard their territory most fiercely)。”
“西里尔会协助您完成报告,大臣,我相信他会精准地捕捉到……会议的精髓(the essence)。”说完,阿利斯泰拿起自己的文件夹,留下查尔斯独自面对那份报告大纲和汹涌的思绪。
查尔斯瞪着那份报告大纲,又望向不见人影的门,最后目光落在西里尔身上。
年轻的PPS正看着他,眼里没有了初时的紧张,反而多了种混合着理解和探究的神情,似乎也在消化这场会议带来的冲击和……那套关于“信息货币”的新规则。
两人回到大臣办公室。
查尔斯没有走向办公桌,直接坐在了会客区的沙发上。
“他总能把一场惨败说得像一次成功的战略侦察,对吧?”查尔斯疲惫地陷进沙发里,苦笑着对西里尔说:“甚至……让我开始觉得,他说得有那么点道理。这感觉真是……糟透了。”
“大臣。”西里尔默默递过来一杯新泡好的茶,“阿利斯泰勋爵……他确实看到了我们没看到的东西,那张‘地图’,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有用。”
他翻开笔记本,指向自己记录的各代表的姓名、职位、发言要点以及他观察到的细微反应。
“比如,能源部那位霍普金斯先生,他提到加密电传时,特意看了工业部的弗格森先生一眼,而弗格森先生避开了视线。他们之间可能因数据归属有过龃龉。还有国防部中校,他提到‘延误’时,指关节敲了一下桌子,很轻微,但不像无意识的动作……可能表示强调,也可能……只是不耐烦?”他躬下身,将笔记本递近些,方便查尔斯看清那些细致的观察。
查尔斯看着西里尔条理清晰的观察笔记,再想想阿利斯泰那洞悉一切的分析,复杂情绪彻底占据了他。
他接过茶杯,热度透过瓷杯传到掌心。
“是啊,西里尔。”他叹了口气,目光投向窗外白厅街灰蒙蒙的天空,“他看到了丛林里的陷阱和兽径,而我……”查尔斯自嘲的笑笑,“还在画着如何把丛林改造成花园的图纸。”
在这个镀金笼子里,学会解读那些无声的信息,学会收集和运用那些“信息硬币”,或许比挥舞任何理想主义的蓝图都更为重要,也更为……现实。
查尔斯拿起那份报告大纲,又看了看不远处白板上自己那些此刻显得无比幼稚的涂鸦——那些关于效率和协同的理想化词句。
他深吸一口气,最终拿起笔,在报告标题《跨部门信息共享首次例会纪要》下方,用力写下第一行字:
“会议目标:初步建立跨部门联络渠道,增进相互理解,梳理现有信息共享机制概况,识别潜在协同机遇与挑战,为后续深化合作奠定基础。”
讽刺的是,这冠冕堂皇的废话,此刻竟显得无比真实。
协同协调部的航程,就在这充斥着官腔、推诿与暗流的情报泥沼中,磕磕绊绊地,真正开始了。而查尔斯·海德,这位理想主义的掌舵者,正被迫学习一门全新的、关于“信息货币”的语法。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