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一盏茶后,马车停到经治院两条长街外的一处偏院侧门,两名与侍女一样无言,着麻布短打的从者来接引她入室。庭院寂静得仿佛人死绝了,直到流莺踏入后轻轻哼起了歌。
坐于案旁等待的人身形容貌又较上次有不同,却还是用同样陌生却熟稔的语气笑道,“辛夷姑娘,可算来了。”
流莺见这人又着了一身看不出家族,官品的外袍,便不再思忖,径直走到侧座坐下,倚着扶手,道,“公子说笑了,我可不敢迟到,这次又是有何事?”
“‘药师’跑了。”
流莺微微蹙了眉,作出艰难回想之态。心中则再三确认自已只在偷看的密笺上听闻过这个代称。显然这是一句试探,盛府掮客的失踪的确是纸包不住火,可她本人现已拴在这条着了火的贼船上了。
于是她便装出回想失败的样子,不动声色,“我不记得自己曾听闻过此人,公子先前可有提起过?”
对面人便低头饮一口茶,平静道,“无妨,某大抵没与你讲过。”
他放了盏,直视流莺眼底,并没有掩视自己余下的一点怀疑,继续开口,“知道他具体情况的人不多,也不必再多你一个,只要——”,他回想了一下,”——平日注意一下有无一粉瞳带疤男子与灰青发女子共同出现。但凡见着了,便将具体情况让她通报了。”他指了指一旁一动不动的侍女。
流莺看了眼燃了三分之一左右的香,换了姿势,用手撑着脸侧,似是闲聊一般问,“公子可有听说过郁疏一人?”
然后地见到对面人眯了眼,语气加重,不答而反问道,“你见过此人?”
她可不敢说见过,娇声辩解道,“哪里的事,不过是昨晚送信的人迟了近一柱香,我换了信便问他何事耽了脚程,他支支吾吾,只勉强拣起这个人名来答,但那人也不说,我只好问公子咯。”
他点了点头,略微低头沉默了片刻,看不出神情,最后还是出声了,“碧瞳血刃断残魂,此人危险,遇到也上报外院。“他又用手摩了下下颌,”她特征是碧眸,乌发,皂袍,颈侧有痣。不过同为女子,她对你是大抵不会怜香惜玉的,你指不定就成她刀下亡魂了,还是多加小心。”
那我恐怕已经被“怜香惜王”过了,流莺干笑了两声,这般想着。然后回过神来,发现对面人已盯了自己脸侧近十息。
她心头一跳,连忙开口,“我却是还有一件事要——”话未说完,他已至她身前,眯眼打量她,“辛夷姑娘今日姿势倒不似住常,好生奇怪。”他又取帕子,像是抹去旧案桌上经年积的灰一样,在她脸侧用力一抹——“还有,你这处脂粉为何如此之厚?”
流莺此刻反倒是定了心,声音委屈的辩解,“人家可正要说呢。我这封灵于纸的好侍女,近日不知是禁制松了还是怎的,竟开始违抗起我来,前日乱梳头害我演出晚到,昨日更是反了天了,向我脸上脖上好一顿乱掐,险些给我破了相。”
反正总不能说是郁离繁那人掐的,不然我还要不要活了?她也许是这般想的。
总之,那人似乎是信了她以假乱真的鬼话,就这么居高临下站在她身前,问,“你要如何处置?”
流莺若无其事地打了个哈欠,笑道,“不如换个单用纸点化的吧,没有灵智倒也省心。“她眼波一转,又勾起唇,“如果可以,把原先那个也给我,纸与灵共感的,我可要好好折磨她一下。”
他默许了,瞥了一眼纸侍从,让他取了一个长相一模一样的贴着符的纸人来。随后两人静默坐了片刻,直到那柱香燃尽。她接过另一个纸人,依旧笑着谢了他,随后被侍从引出院子,回到马车。
流莺坐于车中,收起了名为微笑的工具,面无表情细细用手摩挲着粗砺的纸纹.
她认得,也能认出这个被封于纸中的灵。
这个灵生前被地称为小英,大名叫池英,没想到总角言笑的姊妹一别经年,兜兜转转,最后隔着光阴、死生,与一层薄薄的宣纸,竟又在这辆狭小的马车中再次对视了。
“你先走一步,以后还是忘了我比较好。”她哼笑一声,没显露什么多余的情感。
有阵风吹起一角车帘,也揭出街上美好的幻象,这里是商贾市集所聚的繁华之地,有孩童打闹而过,有小贩沿街叫卖,有酒旗迎风招展,有十万红尘。
只是她清楚的看到在时代巨大辗轮下碎裂的铜镜。海晏河清,千里同风终归只是世道所赋的泡影,似真似幻。
……
待回到花榭时,她发现郁疏竟已经于梁上等着她了。
流莺眼角还有点未干的红痕,抬头,有些无语的对着她道,“你就那么喜欢做梁上君子?”
郁疏靠着根木头闭目休息,听到问话,眼也不睁的答道:“没,我今晨已把原来那封密笺放到你桌中了,只是破译不出更多信息,只好去医馆药坊什么地方看看能否打探着点消息。但明面上唯一的异常是据说一位御医叛国潜逃了——”
流莺恍恍然想着——那会是药师吗?
而梁上人话锋一转,问她,“你今日是去了何处?”
她轻轻摇了摇头没有答,用一种小心却异常平淡的语气问她:“你能解点缚灵吗?”
“能,”郁疏轻巧的跳下来,带起一阵气流拂到她们衣摆上,她没再追问流莺问题,“要我帮忙吗?”
流莺抬起头,从袖中拎出那张薄薄的纸片递给地,她托起纸人,盯了一会,皱了皱眉,随后悄声念了几句什么,用另一只手在纸片上拂了一拂,那纸便腾空,灵与形重叠,显出黑色的符篆文字与暗红的灼痕来。
郁疏这才转头对她道,“这个灵体上被下了毁灭与禁锢的咒一一为了防止她清醒反叛——而且以她本身的冤念为根脚。”她又皱了皱眉,“谁下的,好生歹毒。”
流莺眼神仿佛又空洞了几分,她木然转头,看身边的人一点点消解了禁制。
池英的形仿佛被洗涤过一遍般,缓缓上浮。随后似有无形的火焰在空间中燃起,于是压抑十数年的冤魂终化得自由的清风。有无形的解脱与释然的情绪自风中传达出,飘飘然逸散于天地间。
郁疏自解了禁后就退后一步,倚到门边,静默着把空间留给流莺。她眼睫微阖,目光沉沉地看着脚下,不知在想什么。
“舟楫生死晦.....济度起罗酆......”
“罪对不复遇.....福报.....与冥通.....”
流莺以泛红的泪眼望向出声之人,而那个抱着壁倚着门的人闭了目,只是用如絮语般的音量哼唱着。
直到最后几个词,她转回了头,郁疏睁开了眼,最后一缕冤灵所化清气在流莺身侧打了个转,绕了一圈,送她诸多复杂的不舍后绕过窗棂离去了。
她使劲眨了一下眼,再开口时声音有些许沙哑与恍惚,“他们本承诺我说会照顾好她——如果我为他们办事。年初他们把她给我,而我直到上月才敢确认。”
而等了她近十年,甚至可以说间接为她死都无法超生的人,在最后给了她一个未曾感受过的拥抱。
轻到无法捕捉,重到无可偿还。
流莺笑了一下,转头对着郁疏接上了先前的话题,“我今日去了经治院外院,去找“他们”,她顿了顿,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说,“我还能找到另一个‘驿站’的位置。”
郁疏把窗开大了点,吹掉屋中过于凝滞的气氛。
她定定地看了对方几秒,最后还是没上前给流莺一个她也许需要的拥抱。
“好。”郁疏只是简单的这么说。
……
此时,京郊一处农田旁,一个戴草帽,穿着土布小褂的年轻农人在田垒上哼着小调往回走,肩上的锄头还沾着不少杂草与塘泥。
这要是再晚点可就“带月荷锄归”了呢。他想。
忽然,歌声顿住了。一片狗尾巴草中不知何时出现了一封带鎏金烫边的信,像哪位达官显贵该用的。
农人拾起信,随手卡在裤带上,继续哼歌,沿着田坎走。
草帽下的半张脸庞勾出一个夸张的笑。
存稿应该只够更两天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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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立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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