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小……”他只挤出一个字。
下一秒,他枯瘦的身体猛地向上弓起,像是被无形的力量重击,随即剧烈地抽搐起来,嘴角溢出一缕暗黑色的、散发着苦杏仁气味的血沫!
“毒发了!是急性砷中毒!”林微雨脸色骤变,立刻上前,一手用力掐住孙得禄的人中,另一手迅速去探他的颈动脉——脉搏狂乱而微弱。
她猛地回头对沈沧喝道:“按住他!别让他咬到舌头!”
沈沧一个箭步上前,用巧劲制住孙得禄疯狂抽搐的四肢。林微雨已打开随身藤箱,取出银针包,手起针落,数根银针精准刺入孙得禄头顶百会、胸前膻中、手臂内关等要穴,先稳住其濒临崩溃的心神与气机。
同时,她飞快取出另一个小瓷瓶,里面是她这几日根据可能毒素预先配制的通用解毒剂,主料是绿豆甘草浓汤,辅以少量民间用于解砒霜毒的防风、土茯苓研磨的细粉。
“帮我撬开他的嘴!”林微雨急道。
沈沧用力捏开孙得禄紧咬的牙关。林微雨将药汁小心灌入,但孙得禄抽搐不止,大半药汁都沿着嘴角流了出来,混合着黑血,触目惊心。
“孙得禄!听着!”林微雨俯在他耳边,声音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我知道你听得见!那个人是谁?画下这个图案、给你最后一剂催命毒药的人,是谁?!”
孙得禄涣散的眼珠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对上了林微雨的目光。那目光里有恳求,有绝望,还有最后一点残存的不甘。
他的嘴唇,极其缓慢地,做出了一个口型。
没有声音。
但林微雨看懂了。
那是一个她曾在某些宫廷旧档中瞥见过的姓氏,一个与皇家关系匪浅、却在前朝倾轧中逐渐淡出的外戚之家。
她整个人如坠冰窟。
就在此时——
“咔哒。”
窗外传来一声极其轻微、仿佛瓦片被踩裂的脆响。
沈沧的反应快如闪电,在林微雨尚未完全反应过来时,他已如离弦之箭般撞开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木门,矫健的身影腾空而起,直扑声音来处的屋顶!
林微雨只来得及瞥见一道融入晨雾的模糊黑影,在屋檐上一闪即逝,沈沧紧随其后追去,脚步声迅速远去。
她没有追。
时间,现在每一息都宝贵如金。
她迅速回头,看向榻上气息越来越微弱的孙得禄。
老太监的眼睛依旧圆睁着,但瞳孔已彻底散大,失去了所有神采,只剩一片空洞的死灰。最后一点生机,正从他枯槁的身体里飞速流逝。
他的手,还保持着一种奇怪的抓握姿势,僵硬地半蜷着。
林微雨心中一动,轻轻掰开他冰凉的手指。
一枚铜钱,从他掌心滚落。
不是市面上流通的制钱。这是一枚特制的“宫钱”,黄铜质地,比寻常铜钱略厚,边缘打磨光滑。正面是“永和通宝”,背面的图案却非寻常的星月或满文,而是一朵雕刻得栩栩如生的……
梅花。
五瓣分明,中间一点花蕊。
林微雨捏起这枚犹带体温的铜钱,指尖传来冰凉坚硬的触感,那朵梅花在她眼中却仿佛灼烧起来。
宫钱,尤其是带有私人标记的宫钱,通常是主子赏赐给心腹内侍或宫女,以示恩宠信赖,有时也作为传递消息或调动某种资源的信物。
梅。
这个意象,在今早之前,或许还只是寻常。但此刻,结合孙得禄临终的口型,这朵“梅花”陡然变得沉重而诡谲。
她将铜钱紧紧攥入掌心,锋利的边缘硌得生疼。然后,她迅速检查了一遍孙得禄的遗体,除了这枚铜钱和早已油尽灯枯的身体,再无其他发现。
屋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沈沧去而复返,脸色铁青,肩头的衣料被划开一道口子,隐有血迹。
“追丢了。”他咬牙道,眼中满是挫败与愤怒,“对方熟悉浣衣局地形,身手极为了得,对宫中巡逻间隙也了如指掌。绝不是普通蟊贼。”
林微雨并不意外。能在皇宫大内来去自如,精准投递断箭威胁,又能赶在他们之前给孙得禄下最后一剂催命毒药的,怎么可能是普通人。
“先离开这里。”她将铜钱和那张临摹图案的纸收起,拎起藤箱,“孙得禄‘病故’的消息很快就会传开。此地不宜久留。”
两人迅速离开这间充满死亡气息的小屋。晨雾似乎更浓了,将浣衣局破败的景象笼罩得影影绰绰,那些沉闷的捶打声依旧,仿佛什么都没发生过。
***
回到西偏殿时,天色已大亮。
**半夏**一直焦急地守在院门口,见到林微雨安然归来,才长长松了口气,立刻迎上来:“娘娘!您可算回来了!没出什么事吧?”她的目光敏锐地落在林微雨略显疲惫的脸上和沈沧肩头的破损。
“没事。”林微雨摇摇头,看向院内,“青禾呢?”
“在药房整理三七和丹参,奴婢按您吩咐看着呢,她一直很安分,没乱走乱动。”**半夏**压低声音回禀,同时手脚麻利地接过林微雨手中的藤箱,又对沈沧道,“沈统领,您肩上……奴婢去取些金创药来?”
“皮肉小伤,不碍事。”沈沧摆手,面色凝重地看向林微雨,“林大夫,那枚铜钱和孙得禄说的……”
林微雨抬手制止了他:“进去说。”
三人进了医室,林微雨反手关上门。她先将那枚梅花宫钱放在灯下,又将孙得禄最后的口型写在纸上。
沈沧看到那个姓氏,瞳孔猛地一缩,倒抽一口凉气:“竟……竟是他们家?!”
“只是口型,未必确实。但结合这梅花宫钱……”林微雨指着铜钱,“这个家族,是否与‘梅’字有关联?或有族人喜好梅花?”
沈沧眉头紧锁,飞速思索:“这个家族在前朝显赫,本朝虽已式微,但在宫中……据末将所知,永和初年,宫中确有一位太妃出自该族,且……且似乎颇爱梅花。但那位太妃在永和二年便已薨逝。”
永和二年。
又是这个时间点。萧衍的心疾开始加重的时间。
“那位太妃,与端贵妃可有往来?”林微雨追问。
“端贵妃?”沈沧一怔,显然没料到林微雨会突然提起这位已故宠妃,“末将位卑,对后宫诸位主子间的往来……不甚清楚。但端贵妃娘娘性子娴静,与宫中几位太妃关系似乎都不错。至于具体……”
他摇了摇头。
线索似乎又绕回了宫廷深处,绕回了那些早已沉寂的往事和亡故之人身上。
“这枚宫钱,是永和元年的。”林微雨翻转铜钱,“正是陛下登基,也是端贵妃入宫的那一年。孙得禄在那个时候,就与宫中某位‘梅花’主人有了关联……”
一个大胆而令人心悸的猜想,在她脑中渐渐成型。
如果下毒并非简单的政治刺杀,而是牵扯到更久远的恩怨、更复杂的后宫纠葛呢?如果“蛇缠箭”不仅仅是一个杀手组织的标记,而是某种复仇或诅咒的象征呢?
“娘娘,”**半夏**在一旁听得心惊胆战,忍不住开口,“若真牵扯到那些……那些宫里早就不提的旧事,咱们……咱们还要继续查下去吗?”
林微雨沉默地看着案上的铜钱和字条。
窗外,秋风卷着枯叶,拍打着窗棂,发出沙沙的声响,仿佛无数亡魂在低语。
查下去,无疑是踏进更深的浑水,触动更危险的势力。
不查?萧衍的毒未解,自己的价值便始终有限。一旦失去利用价值,在这吃人的宫墙内,她和**半夏**的下场,不会比孙得禄好多少。
更何况,那个“蛇缠箭”组织已经找上门了。他们送来的不是警告,是战书。退,就是死。
她缓缓抬起眼,目光沉静而坚定。
“查。”一个字,斩钉截铁。
“不仅要查,还要快。”她看向沈沧,“沈统领,我需要你去办几件事,要隐秘。”
“林大夫请吩咐。”
“第一,查永和元年到永和二年,宫中所有与‘梅’相关的人、事、物,尤其是赏赐、宫宴、园林布置。重点查那位爱梅的太妃和端贵妃。”
“第二,查内务府永和元年滇州‘蓝石’贡品的全部记录,经手人、存放地、领用记录,哪怕是被销毁的残页也要想办法找到痕迹。”
“第三,”她顿了顿,“想办法弄到一份当年陛下亲征北漠的随行人员最终名单,包括所有中途因各种原因离开或死亡的人。越详细越好。”
沈沧肃然抱拳:“末将明白。这就去办。”他转身欲走,又停住,“林大夫,您自己……千万小心。今日对方能在我们眼前灭口,难保不会……”
“我知道。”林微雨点头,“我会小心。你也务必谨慎,对方耳目可能比我们想象的更灵通。”
沈沧重重点头,快步离去。
医室内只剩下林微雨和**半夏**。
“娘娘……”**半夏**忧心忡忡。
“半夏,怕吗?”林微雨忽然问。
**半夏**用力摇头,眼眶却红了:“奴婢不怕死!奴婢是怕……怕护不住您!这宫里,太脏了,太黑了……”
林微雨伸手,轻轻拍了拍**半夏**的肩膀,这个自小相伴、在冷宫里与她分食一块硬馍、相依为命的丫头,是她在这冰冷世界中为数不多的暖意。
“我们不会死。”林微雨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至少,不会死得不明不白,不会像孙得禄那样烂在阴沟里。”
她走到案前,重新铺开一张素帛,提笔蘸墨。
笔尖悬停片刻,然后落下,写下新的线索关联:
【蛇缠箭标记】——【永和元年神秘木匣/赵猛】——【梅花宫钱/某太妃或相关势力】——【端贵妃(?)】——【陛下中毒】
【石胆毒(滇州贡品)】——【内务府/梅公公(已故)】——【可能传递渠道】
【当前威胁:蛇缠箭组织(知晓调查,主动挑衅)】
写罢,她盯着这些凌乱却逐渐指向核心的线索,脑中飞速运转。
对方为何选在此时挑衅?是因为自己开始调查,触动了他们?还是因为萧衍的病情被控制,打乱了他们的计划,让他们不得不加快行动,甚至……狗急跳墙?
如果他们的目的是让萧衍“慢性死亡”,那么自己这个变数,就必须清除。
那么,下一个目标,很可能就是自己,或者……萧衍本人!
想到这里,林微雨悚然一惊。
“半夏,更衣,去紫宸殿!”她猛地起身。
几乎就在同时,院外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喧嚣,紧接着是急促的奔跑声和慌乱的呼喊,方向正是紫宸殿!
“不好了!陛下……陛下吐血昏迷了!”
林微雨脸色剧变,抓起藤箱就往外冲。**半夏**紧随其后,脸色煞白。
紫宸殿方向,已然乱成一团。
当林微雨冲进寝殿时,只见萧衍倒在龙榻边,明黄的前襟上溅满暗红血点,面色金纸,气息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两名当值的太医瘫软在地,面无人色。
刘院正正在榻前,手指搭在萧衍腕间,眉头紧锁,脸色异常难看。
林微雨一把推开挡路的人,扑到榻边。指尖触到萧衍颈侧,脉搏细弱游丝,且节律紊乱。她迅速检查瞳孔、听心音,目光随即扫到榻边小几上那碗喝了一半的药。
端起来一闻,浓重的药味下,隐有一丝极淡的、不该存在的苦涩。
附子。而且是未经炮制或炮制不当、毒性未褪的野生附子!
用量虽不致死,但对于萧衍这种心脏严重受损、刚刚经历手术的病人,足以引发剧烈反应,导致心脉紊乱、血管破裂出血!
“这药是谁煎的?谁送的?方子呢?!”林微雨霍然转头,目光如电,射向瘫软的太医和刘院正。
“是……是太医院按方煎好……每日定时送来……”一个太医结结巴巴。
“方子是我开的!”刘院正脸色铁青,但还算镇定,“益气回阳,佐以化瘀,附子用量严格按照规程,且用的是上等炮制过的熟附子!绝无问题!”
“药渣呢?”林微雨厉声问。
立刻有内侍跑去取煎药剩下的药渣。林微雨仔细翻检,很快,她捏起几片颜色明显更深、形状也略有不同的切片。
“这是什么?”她将切片举到刘院正眼前。
刘院正接过一看,脸色骤变:“这……这是生附子!而且是最毒的那种川乌头!怎么会混进药里?!”
不是疏忽,是蓄意投毒!将剧毒的生附子切片混入外形相似的熟附子中!
“今天经手药材、煎药、送药的所有人,全部扣下!一个不准离开紫宸殿!”林微雨当机立断,同时对**半夏**疾声道,“半夏!取我的针包,还有那个蓝色瓷瓶里的药丸!快!”
**半夏**应声飞奔而去。
林微雨已顾不上追究,她必须立刻抢救。萧衍的情况比看上去更糟,不仅是急性中毒反应,心包引流口恐怕也因血压骤升而再次出血。
她撕开萧衍胸前的衣物,果然看见纱布已被鲜血浸透。没有时间犹豫,她直接拆开纱布,迅速清理创口,进行压迫止血,同时再次进行心包穿刺,引流出新出的积血。
整个过程快、准、稳,她的手没有一丝颤抖,仿佛面对的只是一个亟待救治的重症患者,而非九五之尊的帝王。
刘院正在一旁看着,眼中闪过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骇,有钦佩,也有一丝难以察觉的晦暗。
**半夏**很快取来针包和药瓶。林微雨先给萧衍舌下含服了自制的解毒护心丸,然后运针如飞,针刺内关、神门、膻中、心俞诸穴,以银针疏导紊乱的心气,稳定濒临崩溃的心功能。
时间一点点过去,殿内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看着林微雨施救。
终于,萧衍的脉搏逐渐变得有些力道,节律虽仍不齐,但不再是那种濒死的细速紊乱。他惨白的脸上也恢复了一丝极淡的血色。
林微雨长长吁出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持针的手指也因为过度用力而微微颤抖。
“暂时稳住了。”她声音沙哑,“但毒素已入心脉,必须尽快系统解毒。这次是生附子急性中毒,诱发旧疾,若再有一次……”
她没有说下去,但所有人都明白那个后果。
萧衍的眼睫,就在这时,轻轻颤动了一下。
他极其缓慢地睁开了眼睛,目光先是涣散,逐渐聚焦在林微雨满是汗水的脸上。他的嘴唇动了动,却没有发出声音。
林微雨俯身靠近。
只听到他用气声吐出几个字:“……又……救朕一次……”
“陛下先别说话,静养。”林微雨低声道。
萧衍却费力地摇了摇头,目光转向枕边。林微雨会意,伸手去摸,触到一个冰凉坚硬的物件。
拿出来,是一块触手温润的羊脂白玉佩。玉佩雕工极其精美,是蟠龙逐云的图案,但在龙眼的位置,镶嵌着一点暗红色、似玉非玉、似石非石的材质,红得深沉,像凝固的、陈年的血。
“这……”林微雨疑惑。
“……端敏……留下的……”萧衍的声音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晰,“她走之前……塞给朕……说……‘对不起’……”
端敏。端贵妃的闺名。
对不起。
为什么对不起?
林微雨握着那块仿佛带着不祥温度的玉佩,看着萧衍眼中深不见底的痛苦与晦暗,再想起孙得禄临终的指认和那枚梅花宫钱……
一个模糊而惊人的轮廓,在她脑中逐渐拼凑起来。
或许,下毒者并非想要萧衍立刻死去。
或许,那是一种更残忍、更漫长的惩罚。
或许,“对不起”三个字背后,藏着一段足以颠覆认知的宫廷秘辛。
而她和**半夏**,已经无可避免地,踏入了这片噬人的迷雾中心。
窗外,天色不知何时阴沉下来,铅灰色的云层低垂,预示着又一场秋雨将至。
风穿过宫阙,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像无数亡魂在哭泣,又像命运齿轮,开始缓缓转动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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