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望边际的日光透过公寓可调节透明度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模糊的光斑。莉亚站在光斑边缘，看着空气中缓慢浮动的微尘。它们的存在如此具体，比舰队循环系统里那些被严格过滤掉的粒子更真实，也更令人不安。
研究生毕业已经三个月，她依然会在某些时刻产生一种错觉，仿佛自己仍是个刚踏足此地的观察者，随时可能被遣返回那片熟悉的金属虚空。
希望边际贸易联盟的录用通知是在一个潮湿的午后抵达她的终端的——初级生物风险评估员。职位描述里充斥着“独立勘察”、“跨种族沟通”、“极端环境适应”之类的字眼。对大多数刚毕业的学生而言，这无异于一张通往未知危险区域的单程票。
但莉亚在阅读那些条款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种近乎宗教召唤般的吸引力。
面试在一个充满克制感的空间进行。面试官是位人类女性，衣着利落得像刚刚拆封的仪器。她的问题精准而冷酷，像手术刀一样剥离所有不必要的修饰。
当莉亚在模拟情境中提出与斯克鲁格鼠人长老的协商方案——不是征服或妥协，而是基于对方文化逻辑的重新架构——她看到面试官眼中闪过一丝极淡的、类似认可的光。
“你的思路很清晰，”女性的声音平稳，“有超越教科书的冷静，一种抽离的洞察力。”
莉亚知道那“冷静”和“抽离”从何而来。那是金属子宫的赠礼，是真空在她性格深处留下的永久印记。她签下电子合约，感觉像是终于将漂浮多年的人生之舟，系上了一个坚实而充满未知引力的码头。
新工作像一场持续的感官风暴。希望边际贸易联盟总部所在的星球有着过于浓郁的大气，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植物**和工业催化剂的混合气味。
她需要学习复杂的风险评估矩阵，操作那些界面不断更新的探测设备，与形态各异的同事进行目的明确的协作。她投入大量时间分析数据，撰写报告，在陌生生态系统的边缘谨慎行走。每一次成功的评估，每一次与非人类智慧体达成的脆弱共识，都像在她空洞的存在感中，注入一小滴确凿的重量。
她租住的单元很小，但有一面真正的窗户。她养了一盆从某个农业星球带来的苔藓，它不需要太多关照，只是沉默地、固执地生长着，用一种最原始的方式证明着生命的存在。有时深夜醒来，她会盯着那片在黑暗中隐约可见的绿色，感到一种奇异的陪伴。
●●
然后，那封邮件来了。
它像一块突然坠入平静水面的陨石，击碎了她刚刚建立起来的一切。发信地址是“远航者号”附属医疗中心。内容简洁，像一份故障报告：技术工人米拉，代号7B-Gamma，因长期星际辐射导致的器官衰竭，已进入终末阶段。预估剩余时间：不超过一个标准年。
莉亚盯着那些文字，感觉它们像冰锥一样刺入她的视觉神经。米拉。那个永远穿着灰色工装、将效率奉为圭臬的女人。那个她生物学上的锚点，情感上的真空。要死了？
一阵复杂的情绪涌上来，但它们无法凝聚成任何可辨识的形状。悲伤像稀薄的雾气，责任像遥远的星图，更多的是一种巨大的、空无的茫然。她们之间缺乏足够的情感质量来应对“永别”这样的引力场。
她向公司申请了“告别假”。系统迅速批准，附带了标准化的福利政策和旅行建议。一年的假期，足够穿越数个星系。她开始规划路线，规划一段由多次中转、空间站换乘和不确定航班组成的复杂旅程。
在收拾行装时，她看到了米拉给她的数据芯片和那颗早已不再发光的星星。她将它们放入行李最深处，像携带两件来自陌生文明的考古遗物。
运输船离开希望边际的大气层时，她再次感受到了那种熟悉的失重。舷窗外的星球逐渐缩小，变成另一个光点。她再次成为了旅人，一个原子。但这次，她的漂流有了一个明确而沉重的终点，一个她甚至不确定自己是否想要抵达的终点。
前期的航行平稳得令人困倦。莉亚试图阅读专业文献，但那些文字像失去了意义。她与同舱旅客进行着浮于表面的交谈，感觉自己像个扮演“正常乘客”的演员。星图上的航点一个个被标记为“已通过”，她感到自己正一点点沉入某种无法定义的、粘稠的预感之中。
然后，在“十字路口”中转站，那个汇集了无数生命与航线的喧嚣节点，命运显露出了它毫无逻辑的獠牙。
人群的骚动像一道突然泛起的涟漪。莉亚还没来得及理解发生了什么，一股巨大的、绝对的力量就从侧面猛击在她身上。
时间仿佛被拉长了。她看到周围的身体像被无形之手拨开的稻草，一个模糊的、速度非人的暗色轮廓与她擦身而过，伴随着强烈的撞击——她只来得及捕捉到一双巨大而诡异的、几乎是全黑的、没有眼白的眼睛，像两个吞噬一切的微型黑洞。
接着是另一次冲击、剧痛、身体与冰冷金属地面的撞击，刺耳的警报声像潮水般涌来又迅速退去。最后降临的，是无边的、绝对的黑暗。
【观察员有话说】：宇宙有一个坏习惯，就在你刚刚把人生这艘破船的漏洞补好，并以为终于能平稳航行一段时，它不会用风暴掀翻你，而是会派出一艘隐形的、官僚主义的货运飞船，以“意外”的名义给你来个侧翼撞击。效率之高，堪比沃贡人的拆迁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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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七章 机遇与锚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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