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父母算白手起家,拼搏奔小康的那类人。
多年前,我爸在洞井工作,我妈却还在浏阳的一所小学校工作。我父母是大学时在一起的,工作后距离太远,父亲一直都是骑摩托车奔波两三个小时,从长沙骑到浏阳,再花两三个小时,从浏阳骑回长沙。风里雨里,雪里冰里,一直奔赴了好几年。
其实当时我爸还没什么钱,偷偷借了人家的摩托车就骑上路,也不敢告诉人家他是要骑到浏阳去,怕人家不肯借给他,还要自己攒钱,替人把油加回来。
他们结婚后,我妈和我爸回到了雨花区,在这边教书,过了不久,我也出生了。然而当时我们家也不富裕,往在老旧的七八十平米的桂花公园里的小出租屋中,每天打苍蝇拍蟑螂,捕鼠夹捉老鼠。
正因如此,我大部分时间都被扔在乡下放养,美其名曰“不想让我吃苦”,而我也固然活得不苦一点儿。
当我爸有了点积蓄,他们也终于添了辆摩托车,车一开轰隆响,风鼓鼓吹,巾布飞扬,车后尘土也一路飘撒。我妈抱着几个月大的我,裹在厚布里,父亲坚实的后背挡着风,而母亲温暖的怀抱搂着我,我睡得酣畅,毫不觉得生活艰辛。
当时每到过年,全国便掀起“摩托大军”回家潮,乌压压的一堆人骑在路上,我们混在里面,大家交谈着,赶路着,披星戴月般赶向温暖的港湾。
我妈说,以前她们还要赶绿皮火车,人挤人,从窗户爬的都有,乱哄哄的。反观我小时的“摩托大军”,它们似乎正是一个个时代的记忆——那种过年的闹哄哄,那种贫穷下不改的热闹,那不变的回家的热情。
让我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个下雪天。我们一家人骑在车上,突然轮胎一打滑,全家一起往下跌,我爸护住我们,撑着地挡住车,我妈护住我,自己却狠狠砸在雪地里,哐哐当当几声,似乎砸摔得狠了。但他们看见我没事儿,又爬了起来,心里的石头落了地,舒坦得很。此时离爷爷奶奶家也不远了,他们便并肩走着,我妈为我挡着满天飞雪,我爸推着摩托车,艰难地翻进一座座山头,大雪里一步深一步浅地向灯火通明处踱去,雪里一串串脚印,冰花化在我的被褥,车灯照亮前路,像大海里的灯塔,照着晶莹的大雪。
大雪纷飞,越发耀眼,仿佛燃烧了一整个白昼。
我父母很少对我表达什么爱,反倒是那么偶尔的几次,都是在我小时候,大部分都已忘却。后来他们想接我回城里,我倒不愿意了,吵着闹着打着,一顿鸡飞狗跳,完了后留青收拾“战场”,我又会想起这些,心里又有几分不是滋味。
这样宽阔的肩背,那样温暖的怀抱,多让人留恋,又多么难以挽留。
后来我们各自退让,我和留青一起去寄宿,每周回乡下两天。我们高中宿舍常年吵闹,晚睡早起,我和留青相互照应,找关系把我们排在了一间宿舍里。
每周末,校门口人山人海,交通堵得一塌糊涂。我和留青艰难地挤出人海,在漫长的等车时间里买上一杯奶茶——“乌龙入口,半入松风,半入丁香味”。
而车上时间漫长,公交车上最后往往只剩我们几个人。我们坐在最后排,车开着,夕阳漫照湘江,镀了一江血红,仿佛愁肠百结,为黑暗的到来而难过惆怅。而我们吹着风听着英语或流行的歌,看着江上大桥上骑车而过的人,晚风熏得游人醉,我们学习了一周的心也前所未有的轻松。过了江,天慢慢黑透了,庞大的孤独笼罩了冷清的河西,对岸是河东明明暗暗的万家灯火。河西这边是寂寥无边的夜色。
留青握着我冰凉的小手,我们静静地坐着,我的头靠在她的肩上。
那时乡下还未通车,我和留青下了车后往往要在含浦的空寂大道上等上一会儿。这边店铺冷清,树木枝丫繁茂,夜色在路灯昏黄高照下,像蜃伏的野兽。这时我的心里总有一种空空的感觉,仿佛害怕,仿佛寂寞。
手指在夜色中缠绕在一起,我贪恋这份温暖。
过了不久,一道闪亮白光刺破黑暗,我爷爷穿着皮衣,我们放好书包,爬上了摩托车。爷爷和我们时不时谈话着,耳边风声震耳欲聋,街景一闪而过,我们是刺破寂寥的热闹。身边风景不断变化着,唯有头上清晰的星子,身后飞扬的尘土,清晰可见,不会离开。
我们风尘仆仆,披星戴月,奔向那柴门小家里的温暖。打开门,我奶奶总是敲着碗,立马指挥我们把包放到一边,洗手先吃饭。我奶奶总是坐在一边,先给我们每人一个热乎的鸡蛋,唠叨着家常,让我们多吃些。
后来我们家拥有了第一辆汽车,父母便不再让我们坐摩托车了,说那样行在黑夜里极不安全。于是,我们有了宽敞的座位,不用担心要把包放腿上把腿压麻,也不再受那冷风吹,安全的车里鼓吹着暖空调,也不用戴耳机听英语,收音机里新闻众多。
只是,偶尔,我还是会想起那段艰苦的日子。我是个极其念旧的人,我总是怀念从前。怀念那些黑夜里的飞驰,摩托车领跑飞扬的尘土;怀念看天色渐渐黯淡,风里飘来千家万户的饭菜香;怀念纵身一跃便飞速扑到桌前大吃特吃;也怀念空寂的车上司机的祝福,提醒我们天冷记得加衣。
在院中学习时,我仍能看见爷爷载着奶奶,用摩托车载她去镇上的麻将馆。摩托飞啸而过,惊起百花摇曳。也还能看见爷爷骑车去田间工作,去河边钓鱼,狗子追在车后,黄猫慵懒地卧在车上……只是看一眼,便觉岁月静好。
江南说:“你陪我这么多年,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伏伏。”
我想,我们怀念的或许不是困苦,不是艰辛,不是贫穷,而是那些在前面挡风挡雨的宽肩,那些温暖的怀抱,那颠簸中的风雨兼程,披星戴月而归打开门闻到的饭菜香,听到的“快来吃饭”……人不会一直穷苦,但青云直上后也不要忘了那些温情,不要忘了来时山路间的尘土飞扬。而最珍贵的,莫过于无声的长情陪伴。
这一些,我很幸运地在摩托车上感受过,它们也终会慰藉我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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