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枯坐老树下,青灯茹卷,一夜亮如昼。
在我家还未砌新房子前,院落是非常大而空的。夏夜里一把银河如练,月色如水,凉风习习,花香酒醉。而老桂树亭亭如盖,拉了一盏电灯,每每我父母有时间回来,那盏灯便会亮起,在夜幕中似大海上的灯塔。那时所有人都差不多的穷,每户人家都是这般,远远看去像点了一村的孔明灯。万家灯火。
爷爷找来土法制的粗蚊香,点燃了插在啤酒瓶里,烟浓浓地往一边吹,被笼住的人像神仙般飘渺朦胧。蚊香效果很好,但我们吃饭时还是会抖腿,生怕蚊子贴上来。
当所有人都来齐了,男人们便把折叠的大桌抬到庭中大桂树下,女人们端上菜,挤在一起坐下。夏天很热,我们家的男人们纷纷打着赤膊,露出结实的上身用蒲扇扇着风。我爷爷会从屋里抬来酒,是自家酿的,用大酒杯倒出那琼浆玉液。
树影摇曳,仲夏夜里蝉声与蛐蛐交相歌唱,不远处水田里有小溪从高处泄下的脆响,如鸣佩环,如击篦碎,而稻田里有蛙在鼓噪。
我们吃完饭会主动收拾了桌子再去散步,狗子跟在身后,猫溜在墙边。那时还有萤火虫,黄澄澄地舞在路边蔓延着的喇叭花间,流萤也就这样一明一灭断续光。树影朦胧,高出最高的屋顶,仿佛可蔽明月,乌鸫鸟鸣叫着归来,树上响起一片翅翼扑腾的声音。
河畔垂杨轻拂,两岸柔情,碧波拍岸,波涛声映岸边夜钓的渔船。树下有我,有我们,而那柳条轻抚肩头。
“不要拂开啊,垂杨在抚你们的头呐。”奶奶笑着说。奶奶没有太多文化,但这句话深深地刻在了我心里。我没有拂开柳条,它们搓过我的头与肩,像温柔的爱抚,痒丝丝的。
曾经烟雨朦胧时我和留青走过河畔,过了桥堤,那些烟柳在细雨中斜垂,风疏烟沐像江南的一幅小墨画。画里有小桥、河水、细柳、撑伞的人与狗……
阳春三月多,满山桃花红。粉艳桃色入侵山城水廓,染香酒旗风。我们有时会窝在家,有时则会上山。满山坡的桃树像一片海洋,而我们邻居家的桃树则是一枝独秀。透过矮石墙可以看见他们家的院子,那样耀眼,那样香甜,蜂引蝶绕像香黛美人广施芬芳。我们会溜到他们家的葫芦藤架下,和他们一起仰头看这开得张扬、开得热烈的桃花。
我们家的小池塘一直荒废着,里面长了许多水葫芦与芦苇草,婶婶总是带我们在那钓小龙虾与鳝鱼。池边有一棵大槐树,已有了些许年岁,树干上有一个不小的树洞,我曾无聊在那里撒下泥土和草籽,后来竟真长出了青青小草。
无花果从树上摘下,味香而甜蜜,满口只剩下甜,而我们家的枣树味道也是多汁而甜。我们挎着竹篮子,用长竹竿费力地拍打树枝,枣子噼里啪啦如雨般砸下,我们被打得直叫唤,但又不肯动,怕踩坏了枣子。捡了满筐子在井边抽水上来洗干净,我们便坐在那芭蕉树的宽大叶片下吃。有时上面住着的的萱子会跑下来一起吃,怀里也会揣着几个她们院子里摘下的大石榴给我们。我们几个一起吃着枣子剥着石榴,总觉得比那些城里吃麻辣当零食的孩子幸福多了。
后来那一块基本被砍光了,留下的空地都用去建了大房子。我和留青回家后一起走过熟悉的田垄,身边还是绿色稻田。
“我还记得你以前曾一脚踩空掉到这水田里过呢。”余留青笑着在我身后说,手无意识地搂在我腰间,仿佛担心我又掉下去一样。那温度透过腰间衣服而入,暖乎乎的。
“是啊,当时她们还责骂你带我走这种危险小路呢。”我忧伤道。
“早不记得了。”留青明明记得,却满不在乎地说道。
“哎,只剩这两棵树了啊。”我惆怅地走到两棵拐枣树下,像小时候一样在那树下堆满了稻草的坑里席地而坐,躺了下去。余留青走过来,也躺在了我身边。我们静静看着天空,看那依旧繁茂的枝叶。
“我还记得我们一起捡这里落下的拐枣果吃来着,这种果子有酒的香甜,又有点植物的涩和多汁。”余留青轻轻说。
我自然记得那些天。那是五丰村最好的夏天。
“有首歌叫《2008年夏至》,我一直很喜欢听,然后就会想到夏至日过后的尾巴里,那是你出生的日子。”余留青又说道。
条风斯应,她的侧脸比风还温柔。她伸着手举起从地上捡的果子,阳光从指缝间跌落,风在指尖缠绕缱绻,她眉眼里盛着微阳,柔和地盯着那颗果子。
翻滚的心飘在光海里,夏日蝉鸣让一切都静下来。我靠着叠在脑后的双臂侧着头看她。
“留青,我也有我最爱的夏至。”我凑过去轻轻吻她,她眨了眨眼,伸出手把我揽过来,加深了这个吻。
那年夏至的树下,我看着书不知不觉睡着了,书摊在胸前滑到曲起的膝上。前来找我的留青对猫“嘘”了一声,单膝跪在我身边偷了个吻,被我发现后得进尺地加深了它。炽热的火在夏天的大树下燃烧,心跳烧得噼里啪啦作响,盖过枝头蝉鸣,封缄心魂,从此我再也没能从那一个夏至逃出。
也没想过逃出。
带着拐枣的酒香吻上了冰激凌的香草香,冰侵入火,热包裹冰,热烈如那个夏天。
我们并肩躺回去,嚼着树上的拐枣,一样的甜涩多汁而酒香四溢。
似乎还是有留下来的东西。我出神地想。
桃树走了,槐树走了,桂树走了,柳树少了,石榴少了,喇叭花不见了,萤火虫不见了……好像每一步的繁华,都是踩着自然的枯骨在往上爬。
“唯有你的光辉,能像漫过山岭的薄雾,像和风从静谧的世界琴弦里带来的夜曲,像朗照溪水的月光……”那年夏至我低声吟唱。
“雪莱的诗。《歌诵智慧之美》。”余留青说。
“也想用来歌讼你的美。”我轻轻说。
我举起手,像那年的我,我们的轮廓渐渐重合,但又不能完全重合。我看着那串拐枣,眯着眼看阳光笼罩它。
“我曾以为薄雾终将散去,和风终将远行,月光终将走失,什么也留不下。我看着树年年消失,人渐渐远行,总是怀念那些夏天。”我说着侧过头去看她,“树下的时光太美好了,也留不住,不过我想,那些年年疯长的青禾,总是不会消失的。虽然怀念那个夏天,但现在……似乎也还不赖。”
余留青的手拍了拍我的手背,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我想写一本书,叫《梦上烟火》。”我对留青说,“就是很想写下来,我们的故事,就算不会有人看,但我就是想写。”
“真的?”余留青笑道,“要重新执笔啊?”
小时候我也喜欢写故事,写小说,写散文,后来父母觉得太浪费时间,总觉得影响成绩,就一把火都给我烧了,气得我大哭了一场并再没写过了。想来后来选文科,除了喜欢。也有一部分报复的心理。
“嗯,其实写给你看看就好呢。”我笑道,“时间流逝,世界变得飞快,我真的很怕哪天我不记得那些曾经的美好,忘了故乡曾经的美丽。”
“好啊,写吧,我支持你。”留青懂我的害怕,“不过,为什么叫这个?”
“嘛,烟火绚烂美好却很短暂,不像人么?这如梦的世界,我们在其间走过,如同放了场烟花,而人生本就是一场大梦,我们是被绽放的声音惊醒的火种。”我神神叨叨说着,“不过,这个名字只告诉你,太中二了。如果真写出来了,还是叫《星城记事》吧。”
“怎么就中二了。”留青很没诚意地大笑,“好好好,《星城记事》也挺好的,你还真是爱长沙啊。”
“哼——”我扯她脸。
当盛夏光年已成过往,悄悄一吻匿入时光,你还会陪我看烟火人间吗?
余留青被我掐得摆手赔笑,“痛痛痛!我觉得啊,挺好的。我们走过的这一切不是梦,不是短暂烟火。我也会一直陪你。”
我突然想起我曾对树自言自语,又假装自己是树亦或者是不知是谁来回答。
「“我们会一直陪你。我们已经站了许久了,今后也会一直如此。你也会活成树的样子的。”」
「“从今往后,我们都陪着你,活成你的一部分。”」
“走吧。”留青起身,“我记得你很喜欢这拐枣酿的酒来着,我去做一点。”
我于是笑着伸出手,她把我拽起。
“那我做个金钱蛋,最近新学的,想给你尝尝。”我说。
我们并肩往家走。
梦上烟火,树下故乡,爱是不会停下的,它们早已成为了我的一部分,引我走向了现在的我。
星城总是见不到夜晚,而我见过太多人。热热闹闹,圆圆满满。
好好好,完结了。有时间更更番外。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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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章 树下烟火(完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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