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底,《念生》正式开拍。
林楚荣不知去哪里淘了一大袋老虎油,每日最艰巨的任务就是给陈锵涂涂抹抹。
钟鸣得空还飞了趟内陆,跑了苏州,拍了一大堆江南园林的空镜和大小特写镜头。
休息时间,陈锵便撵了林楚荣去看,他们从未见过江南水乡,对昆曲中的姹紫缠绵和枕水婉转全凭自己理解。
但学和做终究是两码事,林楚荣这木偶戏份一拍,就花费了整整大半个月。
木偶戏对于执线的两名演员配合度要求颇高,林楚荣是新学,纵使有天赋,也不够游刃有余。何况钟鸣此出,是借木偶的皮,做昆曲的魂。林楚荣演着演着,在江南的水景里,时常把自己作成了那木偶,他牵着自己,半梦半醒,时间便划了过去。
直到拍木偶戏份的最后一日,林楚荣手上攥着两个刚起的水泡,陈锵替他用冰袋吊着红肿的手,忽然听见林楚荣说:“要不,我们直接先拍伶人和打工仔相遇的那场戏吧。”
钟鸣举着大声公,满脸不可置信。
这场戏倾入感情太大,特别是对饰演伶人的林楚荣而言,更是困难重重。
这个夜晚,矜贵的伶人被人断了筋骨,挑了灵魂,然后撞上了同样满身污垢的打工仔。
陈锵还有点懵,举着冰袋的手激得林楚荣起了一身疙瘩,又听见钟鸣的大喇叭传来:“真做好准备了?”
他原本是将这场戏压到了最后一周再拍。
林楚荣非科班出身,钟鸣到底还是心疼,怕他压力太大。尽管他十分清楚,拍完木偶戏戏份后接上这一段,演员能更入戏一些。
林楚荣却点点头,漂亮的眼睛里蒙着层水光,他拍拍陈锵,在老虎油的味道里稍微清醒了一些,问:“可以吗?”
当然可以。
这是唯一一场需要出外景的戏,先拍伶人的闪念,以心理状态预知那晚的事情。
在长街巷头,拐角处,油锅的声音和香气已经淡去,圆舞曲跳跃,酒精飘进夜里。
凌晨四点,伶人起了个早,照惯例出了早功,又收拾完道具,借着薄薄的路灯走到街上。
[今日,是戏班里年纪最小的师弟的生辰,他要趁早去给他买平日里最喜欢吃的水晶糖果。店铺每天早上六点半开门,常常不到一小时,水晶糖果便会售罄,戏台离糖果铺又远,这个钟点走过去是恰好。]
伶人绕过巷口,有一家歌舞厅,灯火彻夜通明,重金属拍着声浪,他皱着眉,在路过时加快了步伐。
却是不巧,旋转门折射着纸醉金迷的灯亮,一阵令人作呕的酒气随即飘出来,伶人脚步一顿,窝进墙壁的凹缝里。
三个人,看起来都是公子哥,叼着烟卷,酒瓶叮叮哐哐响,酡红映了满脸。在他们身后,一个瘦小的身子亦步亦趋地跟着,平头细眉,眼里写满惧色。
[小师弟?他怎么会在酒吧里出来?这三个男的和他什么关系?]
伶人心里惊骇,还未迈开腿,便见为首的男人酒瓶举起,就要往小师弟身上砸。
“等等!等等!”小孩瘦得皮包骨的手臂举起,挡住脸,“几位好哥哥,你们相信我好不好?今晚,今晚我一定带够钱,给你们送来!”
“你这话我们听得耳朵都要生茧了!”男人不为所动,烟圈吐出口,打在昏黄的灯里,“你当日新奇,跟着我们跑马,就得知道代价是什么。”
他酒瓶里还有液体晃动,“只想赚,不想赔,弟弟,谁教你的规矩?”
“不不不——”小孩连连摆手,“我知道几位哥哥都是菩萨心肠,今日是我生日,我哥肯定会给我包利是的,他有钱,有钱!”
男人闻言嘴角一勾,“你哥?”他带了点戏谑的语气朝身后两人眨了眨眼,“就是那位漂亮得把咱小路哥迷得神魂颠倒,却一直不肯乖乖就范的那个?”
“对对对!就是他!”小孩眼睛都亮了,“几位哥哥有兴趣?”
三个男人互相看了一眼,“有兴趣,但你也少不了还钱。”说着,他即将烧到头的烟便往小孩胳膊上戳,伶人一惊,人已经从里面出来,却又顿住。
但已经不可挽回了。
小孩眼尖,一下便看见了他,眼神里亮光堂堂,却莫名刺得伶人心中一寒。
“哥、哥!”他大声呼起来,对着那三个男人,声调都上扬了,“快看!那就是我哥,他来了!”
和那几双狼似的眼睛撞上,灯红酒绿里恐惧横生,伶人下意识就想跑。
明显的,他们的乐趣已经从小孩转到了他的身上。
他们都对男人没兴趣,但这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本能,在看见漂亮的、易碎的事物时,没有理性和克制,只有摧毁欲,只有凌虐的,摧折的快感。
[其实,如果现在往回跑,按照他的身体素质,应该可以跑过这几个醉汉。但小师弟还在他们手上。]
伶人微微叹气,闭了闭眼,就着那狂浪的乐声,又深呼出一口气。
他走上前,声调是冷的:“几位哥,我弟弟欠你们多少钱?我替他还。”
“还?”男人脸上是**裸的挑逗的笑,“你怕是还不清。”
伶人紧了紧拳,“不论多少。”
“呵——”哪知男人突然上前一步,酒气打在他脸上,就着半醺的眼,上下把他打量了一番,“就你。”
他指尖勾起伶人的下巴,想捏住他的脸,却被他一下躲开。
“就你——”这动作明显激怒了男人,“只有一个你,可以还。”他退后,“虽然你漂亮,但我实在对男人来不了感觉,去陪路哥一晚吧,此事就算揭过。”
“做梦。”伶人眉眼冷厉,睥睨了他一眼,拉过小师弟的胳膊。
“不不不。”哪知小孩却从他身后探了个身,陪着笑脸,“几位哥哥,我哥他是开玩笑的,他肯定是同意了。”
“是吗?”
“做梦!”
伶人往身后看了一眼,咬了咬后槽牙,把小孩推开,“去,快去叫师傅和师兄们来。”他俯身拎起地上被人扔掉的空酒瓶,狠狠地往墙面一砸,还是那句话,“做梦。”
他多么矜贵的一个人,此生从未服过半点的软,他的生与死只能在戏台上,他俯瞰过太多的丑恶,这些人对他来说实在算不上什么。
只是,令他心生污秽的,是他疼了几年的小师弟,才十四岁,心却长歪了。
他或许有责任。
当湿冷的酒精被装进胸腔,烟头是焦烫的,顺着浓稠的液体滚滚而落,他的心竟然开始颤抖。他分不清是血还是酒,只觉得烫,又觉得冷,手很疼,然后是麻木胀然,应该有刀,细亮的光芒让他睁不开眼。
灯火也跟着燃烧,他只恨自己不是武生。
[天终于吐出一点亮光,他们走了,手开出了一朵漂亮的红玫瑰,但代价是,他察觉不到疼痛了。师兄们还没有来,都过了这么久了,很明显,他没有回去喊人。]
[从这里跑回去再过来,压根不需要一个小时。]
他笑了。开始唱曲,这么久了,他也没哭过,画地为牢地把自己圈起来,蜷缩着。歌舞厅的门开开合合那么多次,有无数双脚从他身上跨过。他却像是被抛弃了。
他确实被抛弃了。
颤颤巍巍地从地面起来,黑与红,血还是掺了尘土,他还是想唱,唱到叫人听见,唱罢不死不休。
于是,他握着那刀刃,为玫瑰添上了藤蔓。
终于又能感觉到痛,他拖着千斤重的身躯,平时保养得极好的指甲抠进墙缝,灰簌簌剥落,他一点一点往日升之处走去。
然后撞碎了一束蔷薇。
—
“好,很好,Cut!”钟鸣捂着对讲,声音里全是喜色,“太棒了!过了,过了!后生可畏!后生可畏!”
灯光骤然暗了。
清晨六点,阳光刚上屋头,林楚荣瘫倒在地,抖着肩,一点一点地抹去手上涂得红色颜料。
却怎么也抹不掉。
他开始颤抖,指尖发凉,依旧没有泪,只是抖,像一只断线的风筝,屈着身瘫在歌舞厅门前的地面上,蔷薇花瓣落了满地。
陈锵拎了热水过来,抱起他,像庇护着孩子的母亲张开双臂,握住他细白的后颈,把林楚荣搂进怀里。他抖得实在是太厉害了,水喂了半天也没能喂进去,全洒出来,落在林楚荣的手臂上,也落在陈锵的胳膊上。
一片被洇开的红。
像烧开的夏天,热水滚烫,他们却察觉不到疼。
陈锵抱着他,慢慢地拍着,想要拍掉林楚荣身上的那些晦涩,嘴里一声声喊:“荣哥,荣哥……”
林楚荣的眼睫眨得像翩跹的蝴蝶翅膀,落进陈锵的心里,又疼又麻。
“林楚荣!”他喊,语气开始着急,想把那双氤氲空洞的眼神填满。
这时,那个饰演小师弟的小演员换好了服装走来。他其实就比陈锵小了一岁,却和陈锵逼过一米八的个头不同,他看起来才十一二岁。
又瘦又小,眼神怯生生的。
他也只是无意识地看了林楚荣一眼,却被他那又冷又狠的眼神摄住,一股寒意从脚底爬起,林楚荣看着他,眼神像把剜刀。
他好像恨他。
陈锵一把捂住了他的眼。
厚实的掌心里全是汗。
他很紧张。在惶然之间,林楚荣想,可是他们的故事,明明才刚刚开始。
情节是戏剧效果,非专业电影写法,仅供娱乐~导演是个意识流,电影也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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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P-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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