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林楚荣,陈锵这晚彻夜未眠。
他屈起腿,双手紧紧抱着大哥大的盒子,内心还在为林楚荣怎么知道自己有一本杂志的事煎熬翻面。
其实杂志是不要紧的,关键是那本杂志的封面,是个着装清凉的女模特。
陈锵把手伸进行军床的枕下,摸到那本杂志的一角,将它抽出来。
行军床发出“嘎吱”一声,又把他吓了一跳。
“大半夜的还看呢?”林楚荣阴恻恻的声音从隔壁床上传来,陈锵一咕溜跪坐起来,手里杂志直接扬了出去。
他支吾着,想解释:“不是的,荣哥,我……”
他一开始是真不知道这书的封面长这样。
不过是某天等被老师留堂的林楚荣,陈锵百无聊赖地倚在街边的书报摊,然后就被老板点了点。
两人目光对上,陈锵尴尬地挠了挠鼻尖,目光略向面前那一排花花绿绿,随便抽出来看起来最像样的一本,又翻了一篇,写的是年幼怙恃皆失的孤儿,靠着自己努力走上人生巅峰的故事。
还挺有趣。
他掏钱买了下来。碰巧林楚荣正穿了街向自己走来,陈锵便把杂志塞进背包里,高兴地迈步蹦向他。直到回家翻包,他才看见这杂志封面竟然是个年轻女郎,又仔细翻了翻,里面大部分都是些不堪入目的图片。
他被老板反着放的后页给骗了。
陈锵脸颊通红,听见浴室内林楚荣已经关了水龙头,赶紧把杂志藏进了枕头底。
他也不知道自己当下为什么第一反应是要藏起来,但会被林楚荣发现,也是早晚的事情——
就是平添了误会,而且,照他哥这副似笑非笑的表情来看,他并没有相信陈锵的解释。
陈锵疲惫地重新倒回被子上,“呜——”像小狗似地哼唧了一声,隔壁床立马甩来一个东西。
他拿起来一看,是刚刚被他随手挥走的杂志。
陈锵彻底心如死灰。
第二日,他顶着双乌黑的眼圈,步履轻飘飘地跟在林楚荣身后,进了排练的教室。
钟鸣活像见了鬼,手里的剧本颠了颠,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不是吧?我这剧本写得这么晦涩吗?你小子不会一夜没睡就专攻读我的剧本吧?”
那倒也是没有。
陈锵腹诽,面上依旧挂着营业式的微笑。
“这样,我们今天先简单围读一下剧本。”钟鸣拍了拍陈锵的肩,“我看你们这几天训练得挺累,放松放松吧。”
林楚荣温和笑笑地应声,从包里拿出光洁如新的剧本。
钟鸣以为他压根没看,正想训斥几声,冷不丁看见林楚荣翻开了剧本,上面已经用各色的钢笔,花花绿绿做满了标注和个人想法。
他赶紧把话噎下去,难能地也拍了拍林楚荣的肩,“这么认真!不错!”
林楚荣扬扬眉,面上还是平静的,从容不迫又波澜不惊地点点头。他骨子里有股劲,钟鸣想把这劲收着,因此对他和陈锵的态度一直有所不同。
但此刻,他看着林楚荣还尚未脱去稚嫩的眉骨,又想起只有和陈锵嬉闹时,林楚荣才会露出来的愉悦表情。
才惊觉这个少年郎也不过十七。
他对他太严厉了。
收回心思,钟鸣翻开剧本,未开始先入结局,他抱着笔,神情严肃地问面前两人:“结局看了吧?你们各自有什么想法吗?”
新改的《念生》没有延续少年版两人各自为梦想而分开的结局,更没有接续成年后重逢两人的Happy Ending,而是实打实的换成了一出悲剧。
写剧本时,钟鸣曾考虑过陈锵年纪还小,看起来也是对感情之事尚未开窍,也不好拍感情戏。
为此,他头疼了好几天,最后还是决然地改了结局。
从始至终,在飘摇人生路上互相托着的两人,一面在靠近,一面却也在互相抽离。
林楚荣饰演的伶人一角本就是一个极其矛盾的人。他有着超乎寻常的占有欲,一朝之间被人打断筋骨,丢了此生唯一的寄托之后,他果断地废了自己的一只手。
他一边推着打工仔前行,一边又疯狂地想要把他留住,像拴紧的狗留在自己身边。他总在试探对方对自己的包容程度和边界,就像在试探这个世界到底还有没有人愿意爱着他。
“又作又疯。”林楚荣点评。
陈锵没有评价剧本内的两个人,他只说:“我很喜欢这个结局。”
那是很寻常的一天,因为一瓶酒,伶人和打工仔吵了一架。他们之间始终没有磨合好,他觉得低声下气去给人当服务生的打工仔很脏。
这种脏,来源于被断手的那天,他在路上遇到了一群喝醉酒的公子哥,烟头被烫进血液,酒精灌进喉腔。可那时候他还在唱,唱那曲皂罗袍,“原来——姹紫嫣红开遍”。唱罢,他果真看见了一束鲜花,是烈烈盛开的野蔷薇。
可他想要的其实是一束含苞的玫瑰。
他们争吵,歇斯底里,想要把这辈子所有的怨气与不堪吐出来,可是这辈子就这么戛然而止了。
打工仔跑上了街,灯红酒绿映在他脸上,他曾经窥见过一束光,他满怀着希冀拾起这光,却忘了阿妈曾经告诉过他,人不能活在希望里。
可光说,他需要玫瑰。
于是,他去给他买,走过空洞的地下隧道,有歌手抱着吉他,声色清亮,颓废地高歌:“他日红尘滚滚,河水滚烫,燃烧着你与我……”
他再也没有回来。
玫瑰最后活成了蔷薇。
钟鸣对此其实很忐忑。
伶人这个角,林楚荣要是演好了,就是十足的勾人眼,可若是稍有一点不对,迎接他的必然是恶毒的谩骂。这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半大孩子,尽管心智再强,也不会无动于衷。
于是,他又问陈锵:“你只说了结局,那你觉得打工仔这个角色呢?会不会太像配角了?”
陈锵摇头,“伶人这个角色看着确实更加出彩,但如果我是打工仔,我会觉着,念生更多是指打工仔这个角。”
钟鸣惊讶,放下了笔,靠近了些,问:“为什么?”
“其实是荣哥启发了我。”陈锵笑了,看了眼林楚荣,露出两排干净整洁的牙齿,他身上也有和打工仔极为相似的地方,“他不只一次同我讲,人生应该是自己的,旁人的想法和看法,远没有自己重要。”
“打工仔是个很固执的人。”陈锵说,“可他同样也是一个很空的人,他在生活,也在寻找生活的意义,直到遇到伶人。”
“于是一念生起,万劫不复。他知道是深渊,可还是义无反顾。”
都是一腔孤勇的寂寞人,很多瞬间,都在一念之间。
所以《念生》,究竟想讲的是一个什么样的故事?
后半夜,陈锵侧过身,看着林楚荣恬静入睡的面容,便在想,导演或许只是想讲一段不被祝福和理解的感情,也或许是想讲戏曲表演和文学艺术。
又或者,仅仅只是人生百态。
千人千思,每人都有无数的念,《念生》是属于每个人自己的故事。
从公司出来,夏日的风明媚热烈,陈锵张开怀抱,看了眼沉默许久的林楚荣。
这是一个世纪的末尾,一九九九年,海风咸湿,《念生》即将开拍。
封面女郎成了抹不去的某个辗转反侧记忆,恍惚中,陈锵听见自家哥哥忽然问道:“你有没有谈过恋爱?”
这是什么奇怪的问题?
陈锵心里一惊,眼里的慌张就跑出来,他头摇得像拨浪鼓,“那肯定没有哇!我才十五岁——”
“不是,”陈锵抓住转瞬即逝的一个猜想,脸色骤然沉了沉,“哥你不会?”
毕竟是西方回来的,林楚荣接受的是西式开放教育,谈过也——
“没有。”哪知林楚荣淡淡地瞥了他一眼,“我十岁就回国了。”
没等陈锵反应,他又问:“那你觉得感情应该是什么样的?”
这问题实在是深奥,一下把陈锵打了个措手不及。
他模糊地觉着荣哥有点奇怪,但又说不上来奇怪在哪。
只好沉了心,想了半天,才像回答老师问题那样,认真答道:“可能是受封闭思想影响,又或者只是我自己这么觉得……”
陈锵眉眼深邃,开始有了男人的模样,“一生一世一双人,我陈锵这辈子就只会爱一个人。既然爱了,我就不会放手了。”
林楚荣笑了,笑完又觉着好像有点打击到面前的男孩,想了想,他说:“你这种爱情,很理想主义。”
他决定直白一些,“可放在现实生活,这怎么可能呢?你看港地,便是一个小型的花绿世界,迷人眼,乱人魂。”
“何况,还有世俗的烦恼。”林楚荣对爱情竟然是悲观至极的,“其实《念生》的感情,很挣扎,却也更加真实。”
因为伶人和打工仔,他们两个人就是因为太过于相似而产生了矛盾,却又因为生长环境的不同,养出来了截然不同的两个人。
他们最终肯定很难走在一起。性格的因素不是靠时间和爱情就能磨合好的。
“可是荣哥,”陈锵眉头紧锁,“我觉得你前面说的这种,它并不是爱。”
“爱应该无关乎同情,无关于责任,更无关于性……”陈锵的话落进夏风里,像打着冰块的可乐,“《念生》里的,才是。”
林楚荣内心冒出阵阵气泡,他开始头晕目眩,又听见陈锵的话像鸣笛的渔船驶过,捱过他惶然的心头。
陈锵说,
“爱情就是理想本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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