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陈锵的印象里,一九九九年这年夏天,时间过得飞快。
他和林楚荣在出租屋内躲了两天两夜,吃了满桌的零食,又看了好长时间的电影,待到回公司,钟鸣整个人像被打了鸡血似的,日日盯着他俩上课。
林楚荣开始学木偶戏,陈锵继续练武。
一段时间后,陈锵才从石英那得知,《念生》的成年版飞了,钟鸣重新将两个版本做了融合,新剧本还在完善过程中,待三个月后正式开机,他和林楚荣便是这部电影唯一的主角。
陈锵不免有些咋舌,趁着休息的间隙,他拎了冰水给林楚荣,悄声地伏在他耳边,说:“这么好的机会,哥,你说他们怎么说不拍就不拍了?”
听说是因为演成年伶人的那个演员知道钟鸣把昆曲改成了木偶戏,一怒之下发了脾气,撕毁合约。
林楚荣倒是司空见惯,他拿出手帕擦了擦鬓角的汗水,告诉陈锵:“可能是因为傲骨。”
“傲骨?”陈锵不解。
傲骨这玩意能顶的上吃饭重要?
林楚荣嘴里含着冰水,舒服地喘了口气,“可能是因为学戏的傲骨,也可能是作为演员的傲骨。”
演员和导演本就是双向选择,一方总是变卦,另一方解约也是无可厚非的事情。
在这一点上,没吃过生活的苦的林楚荣和陈锵有不同的见解。
后来真正拿到《念生》的剧本,陈锵花了整整一夜看完,倒是有些理解林楚荣这番话的意思了。
正因为世上有截然不同的两种人,才有了伶人和打工仔这两种不同灵魂碰撞出来的,属于念生的故事。
伶人和打工仔在因缘际会下相识相知,起初,他们对双方都有着天生的鄙夷和排斥。
一个认为对方孤傲,十指不沾阳春水,却是半点生活的规矩都不懂,这种人简直就是生活的废物。另一个则觉得对方粗鄙不堪,整日污垢满面,半点生而为人的底线和原则都没有。
当出卖灵魂和执守灵魂的两人相遇,命运的线就此翻转,他们一面抗拒着对方,一面又被对方不停地吸引着,靠近,再靠近。
翻完《念生》,陈锵从行军床上起身,独自走到沙发上。
屋内很闷热,生锈的摇扇除了耗电费钱,半点清凉的感觉都没有。陈锵只觉着心中有一团火在烧,他从冰箱内拿出冰水,疯狂地灌下一整瓶,又脱掉了黏糊糊的老头衫。
林楚荣起夜,迷迷蒙蒙地从屋内走出来,看见的就是没穿上衣的少年,结结实实地给他吓一跳。
然后吓醒了。
他皱着眉,走过去,把风扇开到最高档,问陈锵:“你是有多热?”
陈锵将剧本卷起来,在手里挥了挥,刚过了冰水的声音也哑了,喊他:“哥——”
这一声粘腻勾人,林楚荣捂嘴咳了咳,才走到他面前,像往常一样揉了揉陈锵的头,也跟着温柔下来:“怎么了?看完剧本热得睡不着?”
是,也不是。
陈锵视线往下落,借着爬进屋内的月色,他的眼睛停在林楚荣细长的指尖上,说了句似是而非的话:“荣哥,我算是明白了,你为什么那么喜欢喝冰水。”
“为什么?”林楚荣失笑,跟着在沙发上坐下。
陈锵的眼神跟着他白皙的手移动,最后又落在他修剪得一丝不苟的指甲上。
这几日为了练木偶戏,林楚荣手上长了薄薄的一层茧和倒刺。
他的手生得是极为好看,比女生的手还要纤长几分。这让陈锵不由得想起学昆曲的那几日,林楚荣学“舒瓣”,一双妙手就像含苞的花绽放。
玫瑰着露,烧了心野。
“嗯?”愣神间,他听见林楚荣又问了声,“为什么?”
陈锵原本张着的双腿往旁边拢了拢,说:“因为爽。”
然后后脑勺就被林楚荣“哐”地来了一下,力道很轻,但也不难感觉出来,他哥很生气。
虽然林楚荣生气的点向来很奇怪,但陈锵还是适时地转了话题:“不过,冰水伤胃,还是不要老喝吧,哥?”
“哦。”难得林楚荣还真的乖乖应了声,陈锵惊诧地移过头,看了他一眼。
“怎么?真不怕感冒是吧?”林楚荣冒着点热意的手捏着陈锵的下巴,把他的头归正,“把衣服穿上,港地水土湿热,你这天天熬夜喝冰水,吹电扇不穿衣服,不出几日一定生病。”
被这么一搅,陈锵倒是不热了,他听话地倾下身,捡起扔在地上的老头衫,往头上套。
结果套了一半,林楚荣又突然拉住他的手,把撂了一半的衣摆往上勾。
陈锵不解,头闷在老头衫里,歪了歪。
“你这——”林楚荣指腹用力地按了按陈锵的后背,“啧。”
陈锵立即反应过来。
他拉开林楚荣的手,把老头衫套上,挡住被摸出鸡皮疙瘩的身子,也挡住腰腹处那块更重的淤青,讪讪一笑:“没事的,练武嘛,总会磕磕碰碰。”
林楚荣又“啧”了一声,意味莫名,尾音在浓重的夜色里漫开。
陈锵瞬间臊意顿生,他站起来,拿起冰水的空杯,转过身,这才喊林楚荣:“睡觉去吧,荣哥。”
但林楚荣睡不着了。
他没放过陈锵,人在沙发躺下,像尾鱼一样溜了下去,半摊开,朝陈锵的后脑勺道:“你那天说要给我讲木偶戏的故事,结果只讲了雨林。”
陈锵另一手的剧本揉得有点重,那些刚被压下去的热又再度翻涌上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们保持了很久的沉默。
直到林楚荣突然很轻的一声笑,他抬起身,打破了这难捱的氛围,“抱歉,是我越界了,我只是——”
学木偶戏的这些天,林楚荣便发现,陈锵对这种艺术极为熟悉和热忱。
只是这种热情,并非出自陈锵自己的喜好,而是——
陈锵每周周末,都会到邮局寄信,里面塞满一沓纸钞,寄给千里之外的渔村阿公。
每天也要按时打电话,询问老人家身体状况。
其实很麻烦。
小渔村不像港地,那边如今还是较为闭塞的状态,陈锵每回给阿公打电话,只能先打到村里唯一的小卖部,然后老板娘在黑板上写下来电记录和号码。
再差人去找阿公,重新拨电话回来。
阿公身子不好,这一来一回就要耗费很长时间,陈锵说,他年轻时曾断了一只右手,至今没能好完全,很多重活只能靠家里的小叔帮衬。
林楚荣从沙发底掏出来一个盒子,四方形,放到了桌子上。
“喏,给你的。”他起身走向厨台,路过陈锵时顺手提了他手里的空杯,“还要喝么?”
陈锵有些惊讶,问:“这是什么?”
“大哥大。”林楚荣也给自己倒了杯冰水,刺激了一下麻痹的神经,“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
他指尖托住顺着杯口留下的一滴水,“这玩意也差不多要退休了,现在大家都想用那种小小的手机。”
说着他做了个翻开的动作,“就翻盖的那种。”
陈锵手定在盒子上,敛着眸,神情罩在暗处,林楚荣看不清。
他今晚很奇怪,总是没应声,林楚荣觉得有些尴尬,只好搓了搓手里的水珠,又说:“我记得你是快生日了,就当作是荣哥给你的生日礼物吧,寄给你阿公,他要给你打电话就方便了。”
陈锵还是没说话。
林楚荣有些讪讪地耸耸肩。这是他第一回给人送礼物,但收礼的人的反应却和想象中出入很大,他忐忑不已,面上却得压着,不敢显露分毫。
突然,他听见“砰”的一声,那台垂垂老矣的电扇蓦地被撞倒在地,紧接着是一个快得模糊的身影。林楚荣还尚未反应,人就被紧紧的、紧紧的搂住了。
陈锵把他用劲地往怀里按。
少年身体还在发育,骨骼清瘦,却带着蓬发的,隐约将要膨胀的灼热力量,像粗壮生长的树根,把林楚荣圈了进去。
圈得他全身发烫。
然后他听见少年的声音颤抖,带着股重重的鼻音,还是一如既往的,先唤他:“荣哥。”
“嗯?”林楚荣轻轻拍了拍他宽瘦的脊背。
“谢谢你。”陈锵说,在如潮水般汹涌的情绪中,奋力挤出一声道谢。
这也是他第一次收到礼物——
来自陌路上缘份遇见的哥哥。
这一刻,陈锵只觉着那些刚落肚的冰水成了热流,林楚荣的怀抱永远都是温热的,柔软的。可他陈锵何德何能,能得到他的真心?
热流褪去,再度化冰。
陈锵闭着眼,克制着退出林楚荣的怀抱,吸了吸鼻子,说:“可是哥,我不能收。”
“为什么?”这回换成林楚荣惊讶,“你刚刚不是很开心吗?”
陈锵摇头,“这是两码事。”
他并非不知道林楚荣说的傲骨是什么。
从很小的时候,阿公就常教他,人一生活着,可以施惠,但不能平白受人恩惠。
他跟着林楚荣住,已经是麻烦人家了,可如今,他还要送他如此贵重的东西,陈锵知道,他不能收。尽管这是林楚荣的心意。
在这短暂的沉默里,林楚荣看着面前突然耷拉下脑袋的人,一下就明白陈锵心里在想什么。
少年自卑,却也自傲。
林楚荣舌尖顶了顶腮,决定单刀直入,“你之前说,想一直跟着我,难道是说着玩的么?”
“不是。”陈锵依旧低着头。
“那不作数的么?”林楚荣也跟着低头,去探他的眼。
“自是作数的!”陈锵声音重了。
“那你就该收下。”林楚荣吐出口气,一锤定音,“除非你没有把我当成一家人。”
一家人吗?
陈锵恍然。
他犹豫着,脑袋还有点钝,出口的话便变了味,“可是哥,这样不会显得我们像包……”
未说完他便觉着不对,紧忙止住话口。
但林楚荣随即琢磨出他话里的味,表情立即变了,又踢了人一脚,“你这臭小子!脑袋一天天的都在想些什么,得空把你那些杂志给扔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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