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陈锵第一次看到林楚荣红了眼圈。
可他还是没有哭。
在无数个难捱的练习日子里,在手被磨得红肿、甚至连筷子都握不起的时候,他都没有掉过一滴泪。林楚荣就像《念生》的伶人,被折磨,被打压,却硬要扛着,咬着牙,苦和痛对他们来说算不了什么。
可这个夜晚,林楚荣漂亮的脸隐在黑夜之中,稀薄的光线在他脸上分割出斑驳的色块,陈锵分明瞧见了那被红洇湿的眼角。
他脸上光是碎的,就像个易碎的娃娃,陈锵放开他的肩,往后退了退,不敢再上前,生怕他就真的变成那些凋落的花瓣。
头一回,林楚荣向来不动声色的情绪里,有难以压制的颓唐与愤懑。
他很难过。
比在片场被陈锵抱起来的时候还要难过。
这种灰暗的情绪,像重重的山霭,没有片刻犹豫地压向了他。
明明下午的时候,他站在隧道口,才止住了那股汹涌的暗潮。
可他们,偏偏还是不肯放过他。
一通电话,不到二十秒。
他们竟能将他的心剜出一个洞,然后填满了污言秽语。
来自他道貌岸然又惺惺作态的父亲,来自他的家人。
他看得出来,陈锵是真的很担心自己。毕竟刚拍完极度消耗情绪的戏,当晚发烧,今日养了一天却莫名其妙的消沉。
可林楚荣张着嘴,就是不知道如何开口。
昨日,也不知陈锵躲在房间内,把他们之间的谈话听进去多少。
林楚荣右手抬起,盖在眼上,缓了一会。
再睁开眼,陈锵还保持着那个姿势,满脸焦急,又不敢靠近。林楚荣终于笑了,笑声很轻,像玉石坠落山间。神奇的是,那股压着他好几个小时的抑郁情绪瞬间就散了不少。
陈锵怀里抱着一束玫瑰,不多,六朵,但每一朵都是娇艳欲滴,晶莹剔透的红,看起来尤为新鲜。
手好像也不疼了。
林楚容从沙发上起身,长腿一迈,人便接过了那束玫瑰,毫不客气的问:“是给我的吗?”
“嗯,给荣哥的。”陈锵正色,瞟了他一眼,缓缓吐出口气。
“谢谢弟弟。”林楚容看起来极为高兴,情绪像是瞬间从底端飞至云层,“真好看,我去找个酒瓶子养起来。”
这好像是他第一次喊陈锵弟弟。
但尚在各自情绪中的两人并没有对此有太多的探究。
就好比如说,为什么陈锵突然要抱着把玫瑰回家,他究竟知不知道赠人玫瑰的含义,这种会因人而异被下出不同定义的问题与答案,好像在这一刻又不是那么重要了。
他和伶人一样,喜欢玫瑰,更甚蔷薇。
如果可以,他更想要像玫瑰一样,艳是赤.裸的,刺也是直白的,它的韧骨全都向外,好与坏一并吞咽。
但林楚荣心情好了起来,陈锵却跟着魔似的。
他从拿出昨日剩的绿豆,架起锅,“煮个绿豆汤吧。”
林楚荣耸耸肩,抽出玫瑰枝,剥叶,又听见陈锵说:“我今日拍打工仔被人打的戏了。”
“有没有受伤?”林楚荣手顿住,回头看着他,“我买了跌打损伤膏,在桌子上。”
陈锵笑了,手一抖,冰糖又加多了,他手忙脚乱,隔了好一会,才说:“不会,就一点淤青……荣哥你……手还疼吗?”
“有一点。”林楚荣顶顶腮,想起了老板的猪蹄理论。
陈锵的汤勺一甩,糖水溅到灶台上,又开始手忙脚乱拾掇了好一会。
林楚荣无奈,“你今晚这是——”
“意外,纯属意外。”陈锵笑得惶恐,“哥你相信我!”
不相信也没别的办法了。
至少,当林楚荣捧着面前这碗热腾腾的绿豆汤,还是被熬得烂熟的绿豆香勾起了馋瘾,一口下肚,他舒服地眯了眯眼。
陈锵见他满足,也跟着踏实下来,他瞥了眼桌上的膏药,犹豫片刻,问:“荣哥,木偶故事,还听吗?”
这段故事被他百转千回的念了三回,这一次终于下定决心,想把故事续完。
林楚荣对此其实已经猜了个大差不差,他向来是个没有耐心的人,但他并没有打断陈锵的少年心事,只是将身子沉了沉,躬在椅子上听他讲。
陈锵讲故事其实蛮有魅力,至少比钟鸣好。钟鸣太意识流了,一句简单的铺白他也要翻出朵花来。
“我阿公年轻时就是村里木偶戏的顶梁柱。”陈锵骄傲地扬了声量,“他们那个年代,每天除了种田,就是出海打渔,是没有半点个人乐趣在里面的。直到后来生活渐渐好了些,大家空暇时间多了,看戏听戏也就热闹起来了。”
渔村有个小戏台,每逢初一十五,会提前把台子搭好,等到了晚上,村里人匆匆蹲在家门口吃完晚饭,就抱着小板凳到戏台看木偶戏。
无论男女老少。
但这些人里并不包括陈锵的阿公。
在未完全开放之前,村里每年都要选一批木偶戏传承人。
彼时,阿公还是个穿开裆裤的小孩,什么也不懂,就被抱着去,一学便学了十余年。从站都站不稳,到不动如山,他没有随着家里的兄弟们上山下田,只是整日泡在那些七彩的塑泥里,那里便是他的家。
直到出师,天地已经有了全新的变化,木偶戏有很长一段时间遭到埋没。
戏班先前还能时不时进城里给有钱人家的公子小姐唱戏赚钱,但到阿公的时候,已经只能在村里替宗祠唱曲。
收入零星,跑了很多师兄弟。
阿公渐渐的,便成了戏班的顶梁柱。眼看着百花齐放的春日就要到来,他为之奉献了整个青春的木偶戏也即将迎来新的繁荣,却一朝之间,福祸相依。
他至今都不愿去细想,当年喊他上山的那位师弟是否真的存了不好的心。
但阿公素来良善,上山之后没见到人,反倒见到了一只被捕兽夹抓住的小狗。狗是村子里的,吃百家饭长大,阿公本就疼它。
瞧见它满腿是血,也没能顾上太多,但或许是因为疼痛,就在生死一瞬间,小狗竟然自己逃脱了出去,阿公未及反应,自己的手反倒被夹了进去。
那个年代医疗水平有限,伤口养了好几个月也不见好。阿公急了,特意跑了县城大医院,得到的却是他这辈子都不愿接受的结果。
手组织肌肉彻底坏死,伤到神经,他之后不能做太多与手部有关的活。
后来,木偶戏真的重燃了焰火,但阿公眼里的光亮却再也瞧不见了。
陈锵这番话说得轻松,可林楚荣知道,能让陈锵一个未曾亲身经历过这些事的人都三番两次缄口,这件事对阿公来说,打击肯定是毁灭性的。
就像伶人,手废了,戏班那些人对他的抛弃,已经足够彻底毁掉一个人。
钟鸣后面还写:“和打工仔一起讨生活后,有一日伶人意外地遇见了师傅和师兄,他们却像看见一条丧家之犬一般地看着他,好像他是这个世界的垃圾。”
要折磨一个人并不难,身体上的摧残尚可忍耐,精神式的打击却难以逃脱。
找他心中最执着的念,一面挖,一面埋,就像他父亲一样,一面秽语,一面给希望。
其实打工仔的遭遇和伶人也差不得太多。
他辗转过很多的地方,落魄、潦倒、困苦,他把自己活成了一条狗,却被更多的豺狼吞食。可一开始的他,也是赤诚的,满怀着希冀的。
被武术馆赶出来的这天,他刚被打得鼻青脸肿,不人不鬼。一如往常,他只是轻轻笑了,背着那轻飘飘的空包,头也不回地转身便走。
直到路过一个卖花的阿婆,他拎走了一束蔷薇。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突然会买花,可那束蔷薇就像是某种预知,他遇到了伶人。
两个人都很狼狈。
却是一同滚在地上,滚在蔷薇里,笑得像两个疯子。
“人善被人欺。”打工仔说,“此话诚不欺我。”
“可是,”他又说,替伶人抹去头发上的花瓣,“我问心无愧。”
问心无愧。
伶人把这个词在嘴里嚼了很久。
他做事从来是凭心而发,兴致来的时候,什么都好,没心情的时候,看什么都是乱糟糟的一片。
他怎么没有后悔过。
可他救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烂人,却因此遇到了一个忠心又包容的好人。
世界上的人是有参差的。
打工仔这么说,陈锵也这么说。
林楚容回过神,碗里的绿豆汤已经凉了。但陈锵却毫不在意,他拿起两人的碗,又重新热了一遍,不厌其烦。
倘若,一颗真心被另一颗真心接住。
林楚容想过无数次这个命题,在无数次的否定求解过程中,他想,他如今好像终于寻到了答案。
陈锵不愧是在餐厅打过工的,一手可以稳稳托住两个热腾腾的碗,还可以抱着林楚容刚刚插上的那束玫瑰。
“你把这花拿来做什么?”林楚容不解,看着陈锵强迫症似的把瓶子摆得整整齐齐,“这是饭桌。”
“好看。”陈锵又吃了一勺薏米,语气坦然,“这个位置,红的正好。”
当然,他没有说出口的话是,林楚容和这束玫瑰放在一起,更加漂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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