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锵说的是“尊重”。
林楚荣手插进裤兜,突然就兴致缺缺,他没有回应,心里倒是不由自主地认可了陈锵所说的理解与尊重。
陈锵是从内陆的小渔村来的,算不上多聪劲,人却格外细腻,性格也被教得很好,不粗鄙,不惹事,不呆滞。
在闭塞环境出来的人,很少能像陈锵一样,对于那些他所不能碰触到的事物,总能保持良好的心境去面对。
就好比如他说的,尊重。
他把自己归类在此事的外围,所以面对当下的情境,只能给予尊重和祝福。
对此,林楚荣不能细究,更不敢细究。
好在,这种本来就纯属意料之外的事情,很快便被两人揭过去。
现下更为紧要的,是他们为期三个月的演艺培训。
钟鸣对此极为不放心,那边《念生》拍一半,这边就要跑来监督林楚荣和陈锵的训练。
他需要的少年伶人,自小高台上俯瞰众生,他孤傲,是江南春色里一支遗世的蔷薇,《游园惊梦》唱罢,牡丹亭上三生路。
林楚荣是爱听曲,可毕竟不是那台下十年功出身的戏曲大师,他不过会哼上曲调,却是半点神韵也从未学过。
因此进展滞缓。
他急,钟鸣也急,陈锵更急。
戏学深厚,可惜时间太紧,就连那拍《念生》的青年演员是唱曲出身,也达不到钟鸣心中的蔷薇标准。
钟鸣急得嘴上起了两个泡,捏着厚厚的一沓剧本走进中皇娱乐,嘴里还在跟助理骂骂咧咧:“这什么玩意?演的是什么狗屁不通的东西?”
他的《念生》才拍了个开始,就断送在了昆曲这一关。
林楚荣本来就压力极大,被老师压着练身段,满身於痕,偏生他是个犟骨头,一出“出入门庭”就要磨几日。
他瞧见钟鸣骂着进来,指尖抖了抖,随即便被老师抽了腿。
“林楚荣!”钟鸣看着更急了,不分青红皂白就开始新的一轮骂,“你学了这么些天,都学进后脑勺去了?”
陈锵做了个后滚翻,听见声响,赶紧跑来,活跃气氛,“导演,别气别气,喝口水先。”
他学过武术,做过长时间陪练,《念生》里打工仔的角色更多的是武打戏份,对他来说算不上难。但他还是愁,每天晚上和林楚荣回家,看见他满身的红肿,他就睡得不安生。
有一个想法,其实在他心里酝酿了好些天,趁此机会,莽着股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劲,他哥俩好地拍了拍钟鸣的肩膀,“导演导演,我有个提议,要不要听?”
陈锵不似林楚荣,看着面和,实则嘴硬,学不来打眼色。
陈锵的出身不允许他有太多的个人情绪,圆滑和世故并不是与生俱来的,他其实比林楚荣想的还要更加细腻细心。
钟鸣果然被他轻松的情绪打动,按了一下少年瘦削却在慢慢变得宽厚的背,带了点父亲似的宠溺点头,说:“洗耳恭听。”
陈锵清清嗓子,背手,故作深沉,“导演可有听过木偶戏?”
钟鸣瞪大了眼,貌似有些吃惊,“那是自然。”
他喜欢听戏,是个十足的戏痴,也曾跑到闽地去看这种另类形式的戏曲,一时新奇,也一时有过冲动,以为这种只需要站在幕帘后的手艺活不难。
去学了,才知道,两根木棍看似简单,须臾间却是变化万千。
世上从无易事。
但他今日听陈锵之意,钟鸣疑惑地看着他的眼睛,问:“你不会是要我把昆曲改成木偶戏吧?”
他乐了,耐着性子给他解释:“你是没看过剧本?我要的是台上的铁骨铮铮被打断,一朵花坠入泥尘,又被世俗托起的故事,不是要被牵着演旁人。”
陈锵被打击,却只是摇了摇头,“我看过剧本了,觉着木偶戏也可以。”
说着他比划了几下提木偶的姿势,“导演你想,这木偶戏,捆草为身,扎纸做手,塑泥染头,台上端的同样是细腻传神,步步生莲,还有就是,”陈锵看了眼静默在一旁许久的林楚荣,目光往下探,是他白皙修长的指骨,“是妙手生花。”
“他的人生百态不只是自己的,还有戏文里的——他照样可以睥睨众生。”陈锵声音沉了沉,语气也认真起来,“只可惜,一朝祸起,筋骨被断,花是横竖再也生不起来,他同样是港地一朵染尘的。”
玫瑰。
比起蔷薇,在他心里,林楚荣更像玫瑰。
但话到这,陈锵却突然停了下来。
他见钟鸣也跟着沉思,明显有了动容,提了半天的心终于落了底。
他是广东闽地人,生长的小渔村一直以来就特别兴盛木偶戏,每逢过节拜神,总少不了村口的木偶表演。
和昆曲粤剧等戏剧形式不同,木偶台上的人是以身做傀儡,他端的不是姿态,更不是唱腔,而是神韵。
接连几天,陈锵都有在关注林楚荣。他手上的活总是捏得很准,就是身子太僵硬,一时半会很难改过。
木偶戏挺适合林楚荣的。
他有神韵,手活也可以学,对于时间紧迫的电影拍摄任务来说,木偶戏绝对是个上乘之选。
但钟鸣不止要考虑林楚荣,他还要考虑《念生》的其他主角,考虑整个电影拍摄进度,顾虑整个班子团队。
他嘴边又起了第三个泡,痛得夜不能寐。在陈锵的启发下,他还是连夜做了赶稿修改,第二日,便效率极高地做完了所有工作。
他也没有舍弃昆曲,《游园惊梦》是整部电影的核心,万不能丢。
最后便做了融合。
又给大家放了一天的假期。
陈锵高兴极了,他拉着林楚荣的手背,两人一齐穿过漫长拥挤的街巷,扑进一家暗沉的地下音像店。
自从要准备拍电影后,他们俩已经许久没有来租影片看。
陈锵想看《春光乍泄》,他从在旺家冰室的那一天就想看了。
可林楚荣却不肯。
这些时日相处得更多了,彼此间有了更深的了解,陈锵已经能清楚分辨,林楚荣的每一次“不愿意”究竟是真心还是嘴硬了。
比如此刻,他是真的有点生气了。
陈锵吐了吐舌,没敢再提。
但他正是好奇心旺盛的年纪,两人挑了一出没有名气的戏曲电影,付了钱,直到出租屋门口,他憋了半晌还是没憋住,终于问出口:“荣哥,为什么啊?”
“你怎么每天都有那么多问题?”林楚荣掏出钥匙,无奈失笑,“没有为什么,等你长大了,很多事情就没有为什么了。”
陈锵在这时候已经隐隐有不喜欢被看得年纪小、心态幼稚的倾向。
闻言他也不太高兴了,“荣哥,你也就比我大两岁而已。”
为什么总要把他当小孩看?
他平时总是上扬的嘴角搭着,难得冷了脸,像座冰雕似地跟着林楚荣走进屋内。
林楚荣觉得他耍小脾气的时候莫名的好笑,他把碟片放进DVD机,拿起遥控,还是没能忍住笑声。
淡淡的一声,尚是少年清润的朗音似三月春风,陈锵耳朵瞬间软了半边,气一下就没了。
小孩就小孩吧,陈锵努努嘴,给林楚荣倒了杯冰水。
反正他也把荣哥当小孩看。
林楚荣噙着笑接过水杯,拉着他,两人并坐在沙发边,沉默地看着电视机上索然无味的黑白电影。
选错了影片的后果就是——
无聊,无趣。
原本是充满期待的一天假期,陈锵愤愤的想,这影片如此垃圾,居然也好意思租这么贵?
他见林楚荣盘起了腿,也跟着双脚屈起来,双臂环抱着,又把头靠在膝盖骨上。
还是那一声没什么目的的“荣哥”。
林楚荣握着遥控器,开了静音,听见他喊自己,歪了歪头,带了点疑惑,“嗯?”
“你觉得我跟导演提木偶戏,会不会有点越界了?”在只有彼此的时候,陈锵的那份不安才会毫不保留的跑出来。
其实他是紧张的,毕竟钟鸣是导演,而他不过是个没什么含金量的小角色。
想同林楚荣讲,是因为他每回都能给到他最大的情绪反馈。
林楚荣果然温柔地笑了,然后习惯性地呼噜了一下陈锵毛茸茸的头,安慰他,“不会。”
“你做得很好。”他把冰水喝完,“我还得谢谢你。”
冰冷的触感顺着喉道滑下,钻进胃里,刺得心也跟着凉滋滋的。但林楚荣只觉着爽,脚尖碰了碰陈锵的,“给哥哥再倒杯冰水来呗。”
他这些天一直在学唱戏,声音被折磨得有些喑哑,本来已经恢复了八分,润了冰水后反倒又哑了些,却带了点撒娇的意味。
陈锵头皮一阵酥麻,神思还未反应过来,人已经走到了桌边。
他这几日好像长高了一些,不踮脚也可以够着橱柜最上方的那一格。
陈锵拿出装盐的小瓶子,趁着林楚荣没注意,往温水里加了一小勺,故作镇定地拿给他,“冰水伤身,我给你倒了温水。”
“谢谢。”林楚荣接过,十足信任的一饮而尽。
喝完才察觉不对,“陈锵!”林楚荣重重地往他小腿上踢了一脚。
“哎!哥、哥……哥!盐水对身子好!”陈锵吃痛,心情却明媚极了,他一把按住林楚荣作乱的脚,喘着气,明亮的眼里闪着点点光。
林楚荣一时有些愣。
却又很快被陈锵打乱了心思,他松开林楚容,重新靠回沙发上,“我是不是,还没给哥讲过木偶戏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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