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点讲。”林楚荣双手抱到脑后,在沙发边寻了个舒服的位置,半靠着,又抬腿轻轻踢了一下陈锵。
可陈锵说是要讲,结果酝酿了半天,半个字也没憋出来。
林楚荣脸上漫上不耐,又很快敛去,驾轻就熟地换上温和的表情,“其实我还没见过你所说的木偶戏,也怕学不来。”
陈锵依旧莫名有些呆怔。
林楚荣身上有股很特别的气质。
一开始他以为是这便是沉稳柔雅的最高境界,可越是松弛相处,陈锵就越发现林楚荣暾和的表层下,其实带着很深的痞气和傲慢。
他很懒散,对大部分事情都很漫不经心,又极端固执,憋着劲就松不下来。
很割裂,但放在林楚荣身上,却又意外融合。
钟鸣眼光很毒辣。
林楚荣这副模样,和《念生》里的伶人有八分神似。他想拍无人不想成为谪仙、却也无人不沾染红尘的故事,而林楚荣便是天生生在这故事里的人。
陈锵对他充满了好奇。
但剥开林楚荣的时间漫长,陈锵晃过神,起身把DVD机彻底关了,坐回去沙发边,手肘托着下巴,侧身面对着林楚荣。
又提了口气,才说:“荣哥,我之前说我想去东南亚,你还记得吗?”
“嗯。”林楚荣也侧过身,“你想找人。”
“一开始来港地,其实我是和我阿妈一起来的,我们从这换飞机,预备去马来。”陈锵叹气,眉拧成一道直线,笔挺挺的,“结果我们还没到国际机场,就遇着抢包的了。”
原本就捉襟见肘的钱袋这下彻底漏风。
机票很贵,港地的物价也比内陆翻上几倍。从家里出来之前,阿公掏出了他积攒半生的薄钞,要他和阿妈把自家那不成器的儿子从雨林里揪回来。
说起父亲,陈锵淡淡地笑了,“他是八四年下的南洋,坐的是红头船,走的时候花光了家里所有的积蓄,说去马来割胶,做长工,赚到钱了,就接我们一家人过去。”
走的那日,陈锵还未出月,他压根不知道自己的父亲长什么样,跟着母亲一路颠簸着来到这港地,却是屋漏偏逢连夜雨。
陈锵的笑容像是被涂在了脸上,很淡,也很假。林楚荣忍不住抬手,想替他拂去少年还不会隐藏的那些情绪。
但刚碰到陈锵的脸,林楚荣细长的指尖却是微微一颤。
出租屋并不向阳,屋外日暮的颜色是暗沉的,陈锵背对着光,林楚荣只看得见笑,却摸到了泪。
陈锵和他母亲是从维港上下来的。
满怀着希冀,从渡口往那油黑色的城里走去,先是踩了满身的泥,路过音像店时,又被溅了一身的重金属。
那是桃花水泛滥的四月初,回南天从晦暗处往上攀爬,再往回流动,苔藓被漉湿,面前那些拥挤的、残缺的旧时代遗物,水光粼粼地被带向灯红酒绿的新世纪。
但他们并没有打算在这里停留太久。
“说到底,我阿妈和阿爸也没什么不同。”陈锵握住林楚荣替自己抹泪的手指,“她带走了余下所有的钱,把我扔在了机场。”
他开始抖,声音又颤又湿:“她一点也没想过,我什么都没有,那天晚上要吃什么,要在哪过夜!她满脑子只有那个负心汉,可他又有什么好?这些年一点消息也没......”
十四岁,半大的孩子,此前从未踏出过家门半步。
却被亲生母亲遗弃在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举目无亲,寸步难行。
林楚荣觉着心麻了几分,顺着陈锵冰凉的指腹,轻轻的、轻轻的拍了拍他的脸。
这是一种典型的哄小孩方式,要放在平时,陈锵早就炸毛了。
但他刚把最脆弱的心吐露出来,他需要慰藉,需要一个温暖的拥抱。
对,如果荣哥能抱抱他就好了。
陈锵抹了抹泪,又失望地想,让林楚荣抱他,简直就是痴人说梦,他荣哥多矜贵的一个人——
“哎?荣哥?!你——”
神思刚走到一半,陈锵还尚未来得及反应,下一秒,人就撞进一个温热有力的怀抱里,林楚荣身上的皂粉香直直钻进鼻尖。
被林楚荣气息包裹住的那瞬间,陈锵那些愤懑的、悲痛的情绪瞬间跑到了九霄云外,他满脑子都是,“嘿,荣哥抱我了,他竟然抱我了!”
原来荣哥平时的那些淡漠疏离都是装的。
他会心疼他,是不是就意味着,荣哥也把他当成了自己人?
陈锵心里乐开了花。
对他来说,最惨最无助的时候早已经是过去式。遇到林楚荣后,陈锵始终坚信不疑,往后,他们一定都会有好日子的。
林楚荣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抱了陈锵多久。但抱着他,就像抱着那些他曾经未能来得及拥抱与珍惜的心爱之物,林楚荣不想松手。
直到楼道内有脚步声传来,他才恍觉手臂发酸,松开了陈锵。哪知对方还有些意犹未尽,头像小狗似的埋在林楚荣胸口,又蹭了蹭,这才恋恋不舍地离开。
这么一打岔,先前的郁闷氛围全散,陈锵伸了伸懒腰,起身看了眼窗外。
他挠挠头,貌似有些意外,“咦?”
“怎么了吗?”林楚荣也跟着好奇起身。
隔着生锈的栏杆往外望去,却只见低垂杂乱的电线,各处人家门口的晾衣绳,红臀鹎鸟密集聚着,有三角梅开得正艳。
陈锵失笑,指尖抬了抬林楚荣下巴,“哥,你往上看呢!”
虽是傍晚,日光却还有些刺眼,林楚荣抬着手背挡住光线,往天上看去。
白色羽毛状的卷云,天难得的不是低沉而灰蒙蒙的,而是一片湛蓝,悬得很高——
晚风里热气滚滚,这还未到夏季,林楚荣皱眉,对上陈锵的眼,一下反应过来,“这是,要刮台风了?”
陈锵把窗户关上,点头,语气莫名臭屁:“据我海边多年的生活经验判断,是的。”
林楚荣又弹了一下他额头,心情重新焕发愉悦,“看样子,咱们又可以多放几天假咯!”
说着他捡起地上的遥控器,转换到新闻频道。
气象台已经开始做台风预警,港地将有很大概率正面受袭。
林楚荣走到玄关,拎起钥匙,转头看向陈锵,他还在看新闻,“走吧。”林楚荣催促,“趁台风来之前,哥哥带你去屯点吃的。”
“哎!”陈锵闻言紧忙跑过来,有些不可思议地套上室外拖,“台风来了还有这种待遇呢?”
两人沿着楼梯慢悠悠往下走。
林楚荣把钥匙收回兜里,问:“那你们之前在渔村,如果遇到台风了,通常要先做什么?”
陈锵从三台楼阶上一跃而下,走到前面,回过头,“那事情可就多咯!我们要先把渔网收起,收船,然后抛锚、绑链,加固船只。”
“做的都是渔船的活?”林楚荣好奇。
“还有就是家里!”陈锵拍了拍脑袋,“对了!我们等会顺路买个胶带。”
他嘻嘻笑了笑,“贴玻璃。”
林楚荣也跟着忍俊不禁,应声:“我怎么感觉自己是捡了个帮工回来呢?”
“也行。”陈锵推开楼道的铁门,“荣哥,港地平时遇到台风天了,就只是囤货?”
正遇着下工的高峰,路上车辆行人匆匆,林楚荣看着面前拥挤的各家店牌,却是锁了锁眉,摇头,“我也不知。”
陈锵不明所以,“你没遇到过台风?”
不是没遇到,是很少。
林楚荣拉着陈锵走进一家五金店铺,挑了条电缆,解释道:“我之前一直在广州城生活,那边比较少遇到台风正面袭击,但大抵也和港地差不多吧——”
找安全的地方,准备好吃食,然后静待风雨过去。
“噢!”陈锵又跟着他的步伐进了一家全是英文的食铺,声音低了下去,只是这一回,他终于成功地把“为什么”咽了回去,没再问话。
这下,林楚荣倒不习惯了。
“想吃什么?”他拎了一下陈锵凑到商标前的脑袋,“Chocolate,朱古力,吃过没?”
陈锵讪讪地笑了笑,“没……”
那些英文他是一个也看不懂,但他记得那天在冰室,林楚荣点的就是朱古力,闻起来甜滋滋的,应该很好吃。
就是——
他又看了眼标价。
太贵了。
但林楚荣已经往手里拿了一大堆,陈锵半天没吱声,怕这傻小孩自卑,他到嘴的话转了个弯,换了个表达:“哥今日请你,让你感受一番港地人的热情。”
陈锵懵懵地点了点头。
看起来乖得要命。
林楚荣怜惜地摸了摸他脑袋,又比了比自己的额头,有些吃惊,“你是不是长高了?我记得之前我都不用抬手就能够着的!”
陈锵点头,耳廓微红,“好像是的。”
他比林楚荣高了。
这种结论听起来就让他莫名的高兴,他接过林楚荣手中的东西,又跟着他走进音像店。
两人像多年未进城的乡下小子,抱着几大袋东西回了出租屋。
晚餐照惯例地下面条,素面,算是温胃。陈锵在厨台前忙活,看见林楚荣贴完了玻璃,又开始捣鼓起电视机。
很多年后,陈锵始终没能忘记这一天。
那是他们在一起过的第一个台风天,林楚荣为他准备了一个温馨的、密闭的安全小屋。那日天边烧得正红,他平生第一次吃巧克力,味蕾缠绕着甜蜜,听着从音像店买来的磁带,林楚荣说这是摇滚乐。
这些对陈锵来说,都是新奇的开始。
在摇滚乐的余震里,他内心翻涌着,酝酿出一些属于少年的隐秘心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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