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程惊呆了,睁大眼睛看着她,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方冉冉低着头,平静地说道:
“那一年我妈18岁,大专还没毕业,认识了镇上一个小混混。他有案底,坐过牢,但他们相爱了,很快就有了我姐。村里人对我妈指指点点,我外公外婆更是气得差点跟她断绝关系。但是我妈从来不管这些。从小她就告诉我们,她是幸福的,因为我爸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我也是幸福的,虽然家里并不富裕,但总是充满了笑声。”
“直到我上小学三年级那一年,有一天班主任突然走进教室,把我叫到办公室。她告诉我,我爸杀人了,已经被逮捕。等我回到家的时候,爸妈都不在,外公外婆来了,他们抱着雯雯和妙妙,一屋子人都在哭。”
“后来我妈告诉我们,我爸是为了保护她,才失手杀了人。但除了我妈和我,世界上好像再没有任何人愿意相信,我爸不是故意的。就连我姐和我妹都始终怀疑他,更不用说村里那些人了。从那时起,我们三姐妹就有了新的称号:杀人犯的女儿。”
“很多年,这个称号一直贴在我们身上。但不管别人怎么说,我心里始终相信,我爸是英雄,不是杀人犯。我曾经天真地以为,那些明面上的辱骂和欺负,还有背地里的议论和鄙视,都只是暂时的,大家很快就会明白真相。可那一天始终没有到来,而我渐渐发现,只要我还呆在那个地方,这个标签就会一直跟着我。所以,后来我就下定决心,我要离开那个矇昧的地方,去到更先进的大城市里,漂漂亮亮地活着。”
“自从来了北京,我就知道,我今后一定可以像其他人一样,昂起头去工作,潇洒地去生活,因为没有人知道我的过去,也没有多少人会在意。但是我知道,我未必能够和某个人组建家庭。”
方冉冉抬起头,看向常程:“我不会向未来的家人隐瞒自己的过去,但天底下又有多少父母,会接受儿子娶一个杀人犯的女儿呢?”
常程的嘴唇翕动着,想要抱住她、安慰她,但此刻的她却散发着不屑于任何人同情的、冷傲的气息,令他觉得任何安慰都过于轻飘和虚假,甚至可能是一种伤害和侮辱。
他突然想起崔志强母亲生日宴上的难堪场面,这时才反应过来,为何崔母会说出“坏种”那样的话。可以想见,不管崔志强克服了多大的阻力把方雯雯娶进门,终归是没能得到他父母的认可。“杀人犯的女儿”这个事实从来都没有真正被接纳、被遗忘,随时都能化作一把利刃,残忍地划破和谐生活的表象,露出丑陋的伤疤。
可是,既然崔志强可以做到,凭什么他常程就做不到呢?一念至此,他握住方冉冉的手,说:“既然志强哥可以和你姐在一起,我也能和你在一起。”
方冉冉感到惊讶,没想到常程竟会说出这样的话,她一瞬间有些感动。但很快理智占据上风,她摇头,说道:“不一样。志强哥的父母原本在老家住着,平时和我姐的生活基本没有交集,要不是去年他父亲过世,不忍心留她母亲独自一人在家乡,他是不会把她接到北京同住的。而且勉强住在一起的结果,你也看到了……如果让你去面对志强哥面对的一切,你觉得你会快乐吗?会感到生活很幸福、很轻松吗?你能保证永远不会后悔吗?”
常程被她说得哑口无言。他虽然很想声辩什么,但内心已经知道,自己根本给不出肯定的答案。他固然爱眼前这个女人,至于能为她做到什么程度、牺牲到什么程度,他心里根本没有把握。没错,他确实是为她戒了烟,为她减少打游戏,甚至为她丢掉了一部分的自尊和骄傲,但那些跟违背父母意志与她在一起面对生活的难,并且承诺永不后悔相比,实在是分量太轻也太容易了。如果他仅凭一腔热血就轻飘飘地做出这个承诺,那跟哄骗又有什么区别?
方冉冉看着他,淡淡一笑:“我说过很多次,我不需要你为了我改变什么,或者勉强接受你自己不想要的东西,那并不是场面话,而是我认为,每个人最爱的始终应该是自己,要根据自己内心的愿望,去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生活,而不是为了满足另一个人的期望,扭曲了自己的心。我自己是这样做的,也希望你也能这样,既知道你自己到底想要什么,也清楚我能给你什么,明明白白地做出取舍。而在你想明白之前,咱俩能不能不论将来,只争朝夕?”
“不论将来,只争朝夕……”常程重复了一遍她的话,似乎并不十分确定话里的意思。方冉冉补充道:“我的意思是,咱俩暂时可以继续在一起,只因为相爱,不以结婚为前提。直到有一天,你或者我做出别的选择,就痛痛快快地分手,给予彼此足够的尊重和祝福。”
常程此刻觉得心乱如麻,方冉冉的话,揭示出两人似乎走入一个死局,在这段关系当中已完全看不到未来,除非其中一方做出重大的妥协。这让他感到迷惘,无力,又不甘心,除了沉默,已没有心思再多说什么。
过了一会儿,方冉冉起身,去了浴室。常程独自坐在床头,闷闷不乐。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在枕边震动起来,他拿起来一看,是“周朝光”的来电。
常程脑中浮现那一晚送她回家的那个男人,顿时警铃大作,便不假思索地滑动屏幕,接通电话。
他默默注视着屏幕上不断增加的通话时长,等着对方先开口,哪知对方竟然同样不发一言。双方就这么沉默地僵持了几秒钟,直到对方挂断电话。
方冉冉洗完澡出来,看到房间灯亮着,常程坐在床头,表情晦暗不明。
“刚才,有个叫周朝光的打你电话。”他说。
“嗯。”方冉冉走到床边,拿起手机,当着常程的面拨回去。
“抱歉,刚才手机不在旁边。”她说,“好,我马上看微信……嗯,晚安。”
方冉冉低头捣鼓着手机,常程起身去了浴室。等他出来的时候,她已经躺下。
“是客户吗?”他看似随意地问道。
“嗯。”方冉冉探出身子把灯关了,面向他侧躺着。
“大过年的还找你,是有多紧急的活儿啊?”常程掀开被子,在她身旁躺下。方冉冉叹口气,道:“2月15号要办的发布会,昨天突然通知有个重要的环节可能要取消,需要紧急出个备选方案。我明天下午还得过去甲方那边开会呢。”
“嗨,我还以为你是为了我提前回京的呢,算我自作多情了。”常程自嘲道。方冉冉噗嗤一笑,揉了揉他的头发,笑道:“就算没有工作上的事,我也会提前回来的呀!你忘了?去年我就是初五回来的。”
常程心情好转了些,伸手揽住她。鼻尖贴在她额头上,闻到酒店洗发水的香味。他仔细地闻了闻,捕捉到一丝他熟悉的、专属于她的味道。这种气味,从几年前他第一次吻她的时候就留意到了,很难具体描述,像是某种草木的气味,又仿佛带着点淡淡的奶香,莫名地好闻。他曾经以为是香水味,但她极少喷香水。后来才知道,这种难以名状的独特气味可能是“信息素”,算是从化学的角度,解释了她之所以格外令他着迷的原因。
他闭上眼,庆幸于两人终究没有分开,但一想到今晚她说的那些话,心头又泛起苦涩和惆怅。起初这些令人难过的情绪,只是不知从山间哪处流下来的一条小溪流,哪知道溪水却漫溢出来,不声不响、无边无际地扩散开,直到把心中那些失而复得的幸福感都淹没掉。渐渐地,心脏被撑到疼痛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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