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夜游

春寒料峭。夜晚的平江路,游客已散去大半,更见江南水巷风情古韵。河街相邻,幽静的河道被两侧景观灯勾勒出蜿蜒的轮廓,房屋、亭台、小桥、花木沿河分布,错落有致,盏盏灯笼点缀其间,宛如一副水墨画卷。

两人并肩走在青石板路上,周朝光指着不远处一座古宅,说:“到了。”

两人走进大厅,在第一排正中央的位置坐下,很快表演便开始了。

首先登台的是一男一女两位年轻演员,算是热场。两人一边听曲一边交头接耳,周朝光先是科普了苏式评弹的典故、特色,随后对即将登场的吴老师做了一番介绍,成功调动起她的期待之情。

掌声和欢呼声响起,一位穿着旗袍、眉眼弯弯的中年女性走上舞台,和她搭档的还有一位一看便知资历深厚的男演员。琵琶声起,当吴老师低吟浅唱出第一句,方冉冉便觉这声音如同天籁,软糯轻柔地唱进心坎里。

周朝光转头瞧着她,心满意足地笑了。

演出结束,两人重新回到青石板路上,路上的行人更少了。方冉冉还沉浸在方才的歌声中,余音绕耳,回味不已。周朝光也不打扰,安安静静陪她沿河漫步。

“真是不虚此行。”方冉冉感叹道,“终于懂了什么叫吴侬软语,听得骨头酥了,心都要化了……哎,你说怎么能这么好呢?”她转头问道,“天赋,还有勤奋,你觉得哪个才是决定性的因素?”

“跟她一样勤奋,甚至更勤奋的,我想应该不在少数。但她天赋好,加上很早就拜了个好师傅,而且很年轻就登上很高的舞台,获得巨大的正反馈,这些才是可遇不可求的。”周朝光道,“勤奋决定下限,天赋和运气决定上限。”

方冉冉点头,又感慨道:“我想这样的人,应该很幸福吧。把生命的热情灌注在一件事情上,做到极致,而且很幸运地成为这个领域的标杆。”

“听起来你很羡慕这样的人。”周朝光道,“吸引你的,是对一件事情极致的热爱,还是实现很高的造诣,登上一个领域的顶峰?”

方冉冉思考了一会儿,道:“前者吧。我羡慕这样的人生,找到自己热爱的事情,全情投入进去,我觉得这是人生莫大的幸福。即便最后没办法像吴老师那样,成为某个领域最顶尖的人物,也没有关系。”

“所以你一直在找那一件让你热爱的事情,对吗?”周朝光问道。

方冉冉点点头,周朝光接着问道:“你有想过它大概会是怎样的事吗?比如某一项艺术?某一种手艺?或者一件能够影响和帮助到很多人的事?”

方冉冉笑笑,道:“这个问题难倒我了,我真的是一点头绪也没有。或许是因为我所知道的、尝试和体验的事情还太少了,头脑中的那个机关还没有被触发?或许我应该像你那位朋友苏伟那样,出去转一转,或许会迎来属于我的顿悟时刻。”

“别提他了,你都已经打假了不是吗?”周朝光笑道,“那我们先不论你所寻求的到底是一件什么事,我很好奇,如果你没有找到它呢?你觉得那件事情有和没有,对你来说人生会有什么不同吗?”

方冉冉想了想,说:“如果一直找不到,脑海中就会一直冒出那样的想法:不知道自己究竟想要什么,也不知道自己来到这世上到底是为了什么?只是像一只蚂蚁那样,没有缘由地到来,没有痕迹地离去吗?”

“或许人跟蚂蚁本来就没什么不同呢?”周朝光说,“人看蚂蚁,并不觉得这个小东西来到世上,天然背负着什么使命,或者非得去完成一件重要的事情。它恰好来了,经历了风,经历了雨,沐浴过阳光,走过很长的一段路。路上遇到什么,它就体验什么。最后,它悄悄离开,就像从来没有出现过一样。但在生和死之间,这只小蚂蚁活过的这一段时光,难道没有意义吗?我反而觉得,走这一段路,体验路上的风景,包括为了走完这一段路而不得不奔忙负重,这些就是意义本身,不需要再从别的方面赋予原因和意义。”

“可是蚂蚁和人不一样呀。”方冉冉道,“蚂蚁不会某天醒来突然问自己:我为什么每天都要跟着队伍按照既定路线行进?我内心到底有没有自己真正渴望的事情?蚂蚁也不会抬头看天上的鸟,想象自己像它们一样自在飞行,去看看更广阔的世界里还有些什么风景。对,它甚至头脑里都没有鸟这个概念,每一天都只是无知、被动地经历。但人不一样,人可以也应当主动审视自己的人生,去追寻自己想要的生活,而不是稀里糊涂地活着。”

“在你看来,人是比蚂蚁更高维度的生物。但你想象一下,如果有比人类更高维度的生物,那或许在他们看来,人只不过是被囚禁在地球的另一种蚂蚁,人的存在只是偶然,没有目的和缘由,对于整个世界也无足轻重,和蚂蚁并没有本质的不同。只不过,人类相比蚂蚁,有太多过剩的自我意识,对所谓意义的执着,让他们习惯用自己的观念去解释和定义任何的事物,也包括他们自己。当人为定义的意义远远超出存在本身,人就陷入自我编织的幻觉里,与真实的生活隔绝了。”周朝光说。

“不。”方冉冉笃定地说,“一个人的存在,对世界而言或许是种偶然,于他自己却是必然。从我出生那一刻,我已经是必然的存在了。我应该根据自己的意愿,自主选择过一种怎样的人生,找到我存在的意义,而不是全凭世界的安排,把人生活成一连串的随机事件。”

“其实你现在过的生活,已经是你自主选择的结果了。你从家乡来到北京,在公关行业一干这么多年,你现在所拥有的一切,你身边的同事、朋友,包括此刻在你身边的我,都是你的一连串自主行动带来的结果,而不是什么随机事件。”周朝光说。

“这一点我同意。我有过很多次选择的机会,最终通过一次次的选择变成了现在的样子。”方冉冉说,“但我想强调的是,你不能因为自己已经选择了某种生活,就全然接受它,一直停留在原地,而不去寻找真正的目的地。”

“我明白。”周朝光说,“在你看来,别处一定有一个特定的目的地在等着你过去,那里才是你真正的归属。你现在完全不知道那个目的地在哪个方位,但你相信只有在那里,你才会明白为什么而活。正因如此,你眼前所拥有和经历的一切,变成了过程和手段,变成了为抵达另一种生活所做的准备,甚至可能被视为你在寻找人生意义的旅途中走过的一段弯路?”

方冉冉停下脚步,周朝光也跟着停下来。此刻,两人已经远离主干道,处在一条僻静的小巷中。右手边一溜昏昏欲睡的老宅,左手边一道细细的支流,在昏暗的路灯下不声不响。

方冉冉走到河边,两手撑在木头栏杆上,望向河流的尽头。小河在不远处的柳树下拐了个急弯,不知转过去是否会有不一样的风景。

“你说对了一部分。”方冉冉说,“我确实一直都在寻找,却不知道要往哪儿去。之前我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要在北京买房,现在离这个目标已经很接近很接近了,我却忍不住开始怀疑:实现了又能怎样呢?我还是没有找到内心真正渴望做的、能够点燃我全部热情的事。”

“不过,我倒也没觉得到目前为止自己经历的一切,是弯路,是徒劳。”她接着说道,“我只是觉得,别处有另一种更富有意义感的生活在召唤我。我不应该继续在当下熟悉的生活里打转,我应该跳出去。但问题是,除了我脚下的安全区,周围是一片黑漆漆的旷野,我根本不知道要往哪个方向去。”

“这么看我们挺不一样的。”周朝光也学她的样子撑在栏杆上,说,“如果把人生比喻成一个游戏,那么你的是一个有主线任务的剧情游戏,你总是在有目的的求索,活得很认真,对什么事都很投入。而我的游戏里,从来没有什么主线任务,只有一张开放地图,兴致来了我就去副本里玩玩,平时就在地图上转悠,骑骑马、钓钓鱼、摘点野花野果,也很有意思。我认为,意义不在我们真实可感的生活之外,意义也不在尚未发生的将来。我们活着的此刻,所经历所感知所领悟的一切,就已经是意义本身了。所以我从不追求意义。”

“那你追求的是什么呢?”方冉冉道,“虽然不是每个人都认为生命有其缘由和目的,但每个人活着总会有意无意追求什么。”

周朝光转了个身,背靠着栏杆,笑道,“那我可能就像一只更贪心的蚂蚁,追求沿途更丰富有趣的经历。不光要有风雨阳光,我还希望能遇到雪,遇到花草,遇到一只鸟为我降落,我们聊聊各自的见闻。运气好的话,一阵风把我托举到另一个地方,我开启了全新的地图。”

“我突然觉得,你描述的人生好浪漫。”方冉冉转头看向他的侧脸,“这么看,做一只没有缘由也没有目的的蚂蚁,好像也不错。”

“彼此彼此。”周朝光笑道,“其实我也想知道,冥冥之中有一个归属地在召唤自己,像一个英雄那样去寻找自己的使命,那种感觉究竟是怎样的。”

方冉冉转过身来,像他那样倚在栏杆上:“你刚才说,人会陷入自我编织的幻觉里,这让我想到一位社会学家说的,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的确,所有意义都是人为赋予的,我们用认知和想象织成一张意义之网,过度的执着容易让自己被困住。像你这样超脱,更容易活得自由,潇洒。虽然我做不到,但也许我该从你脑子里取点儿什么,中和一下。”

“可以啊,欢迎随时来取。”周朝光着向她伸出一只手,方冉冉还在犹豫,天空忽然飘起小雨。

“该回去了。”她说。

两人冒着细雨走回酒店。经过前台时,方冉冉看了看挂钟,时针刚刚走过12点。

没有人说话。方冉冉盯着楼层数字,从1楼缓缓爬升到9楼,每一秒都格外漫长。终于“叮”的一声,门开了。

两人对视一眼,互相等着对方先出去。方冉冉先一步迈出电梯,周朝光默默跟上。尽管她并不想跟他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却莫名心虚和紧张起来,不由得加快脚步,生怕再跟他对上眼。

她在房间门口停下,吸口气,回身笑道:“明天见。”

对方的眼神,再一次让她联想到夜色中深不见底的黑色湖泊,一旦走过去,就再没有可回头的路。

方冉冉转身掏出房卡,刷开房门,在进门之前,再一次对他说了“晚安”,而他在回了声“晚安”之后便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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