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总裹着山间的潮气,漫过教室后墙爬满青苔的窗棂,将粉笔灰的味道揉进冗长的课间。
我照旧缩在角落,校服袖口磨出的毛边蹭过桌沿,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课本上霉斑蔓延的纸页——窗外连绵的青山,仿佛成了困住呼吸的屏障。
沈知夏的胳膊肘又轻轻撞了撞我的课桌,力道不大,却足以让我攥着笔的手顿了顿。
她的声音带着惯有的雀跃,像颗石子投进死水:“李时安,你抬抬头行不行?脸板得跟块老木头似的,比我们老家祠堂里的牌位还严肃。”
我睫毛颤了颤,没理她,笔尖在草稿纸上划出一道深深的刻痕。自她坐在我旁边,这样的调侃就没断过。
她总爱盯着我紧绷的侧脸,像发现了什么新奇玩意儿,语气里的戏谑藏都藏不住:“你是不是天生没表情啊?跟个小老头似的,眉毛都快拧成疙瘩了。”
周围有同学瞥过来,眼神里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
我脸颊瞬间发烫,窘迫像潮水般涌上来,猛地抬起头,梗着脖子回怼:“要你管?我乐意!”声音因为紧张微微发颤,却故意拔高了几分,想装出强硬的样子。
她却笑得更欢了,眼睛弯成两轮月牙,眼角的细纹里都盛着光,连带着书包上挂着的樱花绒球都晃得更起劲:“哟,终于肯说话了?我还以为你是哑巴呢。”
说着,她伸出手,指尖飞快地捏住我松散马尾的发梢,轻轻一扯。
“嘶——”我疼得倒吸一口凉气,伸手就去拍她的手,“放手!沈知夏你别太过分!”
她灵巧地躲开,手指却不肯罢休,又去扯我的辫子,嘴里还嚷嚷着:“就不放手,谁让你总板着脸,逗逗你怎么了?”
课桌下瞬间成了战场。我的手往她胳膊上拍,她就往旁边躲,偶尔抓住我的手腕,力道轻轻的,却带着不容挣脱的调皮;我去抢她揪着我头发的手,她就弯腰缩肩,笑得肩膀直抖,白球鞋在水泥地上蹭出细碎的声响,惊得桌肚里的铅笔盒都晃了晃。
阳光透过漏风的窗户斜射进来,在课桌下投下斑驳的光影,她的指尖带着温热的触感,偶尔擦过我的手背,像电流似的窜过,让我心跳莫名乱了节拍。
我明明气得牙痒痒,却偏偏追不上她灵活的动作,只能红着脸瞪她,直到上课铃像救星似的响起,她才猛地收回手,坐直身体,嘴角还挂着没散去的笑意,偷偷冲我做了个鬼脸,眼底的狡黠像藏了颗星星。
我喘着气,揉了揉被扯得发疼的头发,心里又气又恼,却偏偏说不出更狠的话,只能把头埋得更低,假装认真看课本,耳朵却悄悄发烫——刚才她指尖的温度,像烧红的小石子,在皮肤上留了许久的余温。
……
沈知夏看我的眼神,总带着一种让我莫名局促的东西。
不是班里同学偶尔流露出的怜悯,那种眼神像针,轻轻刺着我的自尊;也不是对山沟里野草般的我的轻视,那种眼神像雾,隔着遥远的距离。
她的目光太亮,太透彻,像盛夏正午的阳光,能穿透我洗得发白的校服,看穿我藏在衣服下的窘迫——藏在铅笔盒最底层、断了芯却舍不得扔的铅笔,藏在书包角落里、带着霉点的干硬馒头,藏在沉默背后、怕被人发现的家境贫寒;
她的目光又太柔,像山间的溪流,能淌过我坚硬的外壳,看穿我沉默外表下那颗渴望被在意却又不敢靠近的心——渴望有人能看见我的委屈,渴望有人能读懂我的沉默,渴望能像她一样,活得那样张扬、那样毫无顾忌。
每次被她那样看着,我都会下意识地缩起肩膀,避开她的视线,像只受惊的小兽,生怕自己最隐秘的脆弱被她一览无余。
可她偏不,总爱趁我不注意时,用那样的眼神盯着我,直到我脸颊发烫、手足无措,她才会忽然移开目光,装作若无其事地翻课本,嘴角却偷偷勾起一抹浅笑。
日子就在这样吵吵闹闹的时光里慢慢流淌,山间的绿意浓了又淡,教室窗外的蝉鸣换了一批又一批,我们像两块互斥又相吸的磁铁,总在争执,却又奇奇怪怪地黏在一起。
她会在上课的时候,偷偷从课本底下抽出一张纸,画些歪歪扭扭的小人——一个板着脸、扎着松散辫子的女孩,旁边画着个咧嘴笑的小人,手里举着写有“笨蛋”的牌子,然后悄悄把纸条推到我这边,用胳膊肘碰我一下,眼神里满是期待,等着我看了之后气鼓鼓的反应。
我每次都会瞪她一眼,把纸条揉成一团扔回给她,她却笑得更欢,又开始画下一张。
她会抢我的作业本抄作业,趁我不注意,飞快地把我的本子拽过去,低头奋笔疾书,笔尖在纸页上沙沙作响,像偷吃东西的小松鼠。
等我发现时,她已经抄了大半,抬头冲我嬉皮笑脸地求饶:“时安姐,我错了!下次我妈给我带糖,全给你吃,好不好?”
她的眼睛亮晶晶的,带着点讨好的意味,像只犯错后摇尾巴的小狗,让我到了嘴边的狠话,硬生生咽了回去,只能皱着眉说:
“下次自己写,再抢我本子,我就告诉老师。”
她立刻点头如捣蒜,嘴里连连应着“好嘞好嘞”,可下次依旧故技重施。
她会拉着我去后山采野花,说要编最美的花环给我戴。后山的野花长得肆意,红的、黄的、紫的,铺在草丛里像撒了一地的星星。
她跑得飞快,白球鞋踩过沾满露珠的草叶,裤脚沾了细碎的草屑,手里抓着大把的野花,笑得眉眼弯弯:“李时安,你快来看!这朵蓝紫色的花好好看!”
我慢悠悠地跟在她身后,看着她在花丛里穿梭,像只自由的蝴蝶,心里明明觉得“幼稚”,脚步却不由自主地跟着她走。
那天她蹲在一簇野花前,伸手去摘一朵开得正盛的小黄花,忽然“啊”地叫了一声,猛地缩回手,眉头紧紧皱起,嘴角却强忍着,咧了咧嘴说:“没事没事,不小心被草叶划了一下。”
我快步走过去,看见她的食指上肿起一个小红包,上面有个细细的针孔,明显是被蜜蜂蛰了。“都被蛰了还说没事。”
我皱着眉,拉过她的手,指尖轻轻碰了碰那个红包,她疼得瑟缩了一下,却还是嘴硬:“真没事,就一点点疼,过会儿就好了。”
我没理她,拉着她往山下走,去村里的小卖部买了瓶肥皂水,小心翼翼地帮她清洗伤口,她乖乖地任由我摆弄,眼神里带着点委屈,却又偷偷笑着说:“李时安,你其实挺好的嘛,不像平时那么凶。”
我手上的动作顿了顿,脸颊微微发烫,没说话,只是更轻柔地帮她擦拭着伤口——阳光落在她的发梢,泛着淡淡的金光。
她的指尖微微蜷缩着,带着点温热的触感,那一刻,我忽然觉得,这个总爱吵吵闹闹的女孩,好像也没那么讨厌。
我总说着“烦死人”,却总会在她忘带课本时,趁着老师转身写板书的间隙,悄悄把我的课本往她那边推了推,直到我们俩能一起看清书页上的字迹。
会在她被老师批评时,看着她耷拉着脑袋、一脸委屈的样子,偷偷在纸条上写下“别难过,老师就是太严格了”,趁她不注意,塞到她的铅笔盒里。
会在她拉我去疯玩时,明明心里不情愿,觉得耽误时间,却还是会放下手里的课本,跟着她跑出教室,跑到山间的阳光下,跑到野花遍地的后山坡——好像只要跟着她,连沉闷的日子,都能透出一点光亮来。
课间的喧闹里,她的声音总是最响亮的;课桌下的“搏斗”里,她的笑声总是最清脆的;后山的风里,她的身影总是最鲜活的。
她像一束猝不及防的光,硬生生闯进我死气沉沉的世界,带着盛夏的温度,带着热闹的气息,一点点驱散着我心底的阴霾,让那些小心翼翼的窘迫、那些藏在沉默里的渴望,都有了被看见的可能。
我依旧习惯沉默,依旧会在旁人的目光里局促不安,可每当沈知夏笑着撞我的胳膊,每当她用那双透彻的眼睛看着我,每当她拉着我的手跑向阳光里,我都会觉得,心里那片荒芜的土地上,好像有什么东西,正在悄悄发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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