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后，荒地的喧嚣劳作声浪里，一阵急促而刺耳的马蹄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破了这初生的生机。两匹瘦骨嶙峋的劣马驮着两个穿着胤朝底层小吏灰色号衣的人，直冲到人群边缘。为首的是个三角眼、酒糟鼻的干瘦汉子，腰间挂着一块模糊不清的木牌。他身后跟着个满脸横肉的跟班。
“都停下！乱哄哄的像什么样子！” 三角眼扯着破锣嗓子吼道，唾沫星子乱飞。他绿豆般的眼睛贪婪地扫过那些新翻的土地，尤其在几架造型古怪的曲辕犁上停留了片刻，闪过一丝惊疑和算计。“谁是管事的？滚出来！”
张头连滚带爬地跑过去，扑通跪下：“王…王书吏！您老怎么来了？”
王书吏用马鞭梢戳了戳张头的肩膀，三角眼斜睨着混乱却透着股异样干劲的人群，尤其在那些埋头挖沟的妇人身上多看了几眼，哼了一声：“哼！张头儿，你这新秦里，最近动静不小啊？又是弄些奇技淫巧的玩意儿翻地，” 他用马鞭遥遥点了点曲辕犁，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一种刻意表演出来的惊怒，“还让一群妇人抛头露面扶犁拉绳？成何体统！这盐碱地是胤朝的地！是岱宗地脉滋养的地！你们这般胡乱折腾，惊扰了地脉龙气，引来更大的灾祸，谁担待得起？！”
他的目光像毒蛇一样在人群中逡巡，最终死死钉在站在人群前方、衣衫沾满泥点的苏璃身上。“就是你？那个蛊惑人心的‘仙姑’？妖言惑众，扰乱秩序！还搞什么‘女户’？阴阳颠倒，乾坤逆乱！来人！把这妖女给我拿下！带回里正大人面前问罪！”
那横肉跟班立刻狞笑着跳下马，抽出一根粗糙的绳索，就要上前拿人。
人群瞬间安静下来，刚刚燃起的希望之火仿佛被浇了一盆冰水。恐惧重新爬上流民的脸。王李氏紧紧抓着身边女儿的胳膊，春妮等人脸色煞白，挖沟的妇人们停下了手中的工具，茫然又惊惧地看着。
张头吓得魂飞魄散，跪在地上连连磕头：“王书吏息怒！息怒啊！苏姑娘…苏姑娘她是在想法子让大家活命啊！这地…这地真能活了！”
“活命？” 王书吏三角眼里射出凶光，马鞭“啪”地一声抽在张头背上，留下一道血痕，“我看你们是找死！敢顶撞官差？一并拿了！” 他贪婪的目光扫过那些新翻的土地，“还有，这些地…哼，既然你们有本事翻动‘白魔鬼’的地，想必今年的‘地力捐’和‘人头税’，也该提前交了吧？里正大人体恤你们这些弃民，每亩地，先交三斗粟米！还有你们这些人头钱，一个也不能少！交不上来？” 他阴恻恻一笑，“就拿这些妖器，还有这些翻过的地抵债！”
三斗粟米！人头税！流民们倒吸一口凉气，绝望像冰冷的藤蔓再次缠上心头。他们连下锅的米都没有，哪来的粟米交税？这分明是冲着他们刚刚看到的一点活路来的！冲着那能翻地的曲辕犁和苏姑娘来的！
横肉跟班已经逼近苏璃，粗糙的绳索眼看就要套上她的手腕。
就在这时，一股无形却沉重如山的威压骤然降临！仿佛空气都凝固了。那横肉跟班的动作猛地僵住，一股寒意从脚底板直冲头顶，握着绳索的手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嬴政缓缓转过身。他依旧站在高坡之下，离得并不近，但那玄色的身影在惨淡天光下，却仿佛遮蔽了所有光线。他没有说话，只是目光平静地扫了过来。那目光里没有愤怒，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纯粹的、俯瞰蝼蚁般的冰冷审视。
王书吏嚣张的气焰像是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三角眼里的凶光被惊疑和一丝难以言喻的恐惧取代。他骑在瘦马上，感觉那玄衣人的目光像冰锥一样刺穿了他。他下意识地勒紧了缰绳，劣马不安地踏着蹄子。
“你…你是什么人？” 王书吏的声音干涩发紧，色厉内荏，“本官…本官执行公务！闲杂人等退开！”
嬴政的目光在他腰间那块模糊的木牌上停留了一瞬，又淡淡移开，仿佛在看一块路边的石头。他没有回答，只是负手而立，玄色的袍袖在骤然加剧的寒风中猎猎拂动。那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在王书吏和跟班的心头，让他们喘不过气。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死寂对峙中，天际陡然传来一阵沉闷的、如同万马奔腾的轰鸣！铅灰色的厚重云层仿佛被一只巨手搅动，迅速翻滚堆积。惨白的晨光彻底消失，天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暗沉下来。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惊雷炸响！惨白刺目的电光撕裂天幕，瞬间照亮了荒地上一张张惊愕恐惧的脸，也照亮了远处天际那条浑浊汹涌、仿佛悬挂在天上的巨大河流——悬河！
紧接着，豆大的、冰冷刺骨的雨点，如同天河倒灌，毫无征兆地、狂暴地砸落下来！瞬间将所有人浇得透湿。雨水混着地上的盐碱白土，迅速变成浑浊粘稠的泥浆。
“悬河！悬河要涨水了！” 人群中不知谁发出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叫，充满了末日般的恐惧。
王书吏和跟班也被这突如其来的暴雨和惊雷骇得脸色大变，顾不上抓人，慌忙勒紧缰绳，控住受惊的劣马。
混乱在暴雨中爆发！排好的队伍瞬间溃散。流民们像无头苍蝇一样乱窜，有人冲向简陋的草棚，有人下意识地想去护住自家分了地埂的地块，更多的人则被对悬河洪水的恐惧攫住，绝望地哭喊。
“堤！河堤！” 苏璃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冰冷的雨水让她瞬间清醒。她嘶声大喊，声音在狂暴的雨声中显得微弱，“都别乱跑！去河堤！加固河堤！水涨上来就全完了！” 她指向远处那道用泥土和草袋草草堆砌、在胤朝官吏眼中形同虚设的简陋堤坝。
然而，恐惧压倒了一切。她的呼喊被淹没在雷声和哭喊声中。
就在这时，一个佝偻的身影踉跄着冲出了人群。是王李氏！她枯瘦的身体在暴雨中摇摇晃晃，浑浊的雨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庞流下。她没有冲向草棚，也没有哭喊，而是扑向草棚角落堆积的、用于修补堤坝的草袋。她抓起一个沉重的、因为吸饱了雨水而变得更加笨重的草袋，用尽全身力气，几乎是拖拽着，一步一步，艰难却又无比坚定地朝着河堤的方向挪去！
雨水模糊了视线，她瘦小的身影在瓢泼大雨和混乱奔逃的人流中，像一片随时会被卷走的枯叶，却又像一根钉死在洪水前的木桩！
嬴政的目光，穿透狂暴的雨幕，第一次，清晰地、长久地，落在了那个在泥泞中拖拽着草袋、逆着人流奔向河堤的佝偻背影上。玄色的袍袖，在肆虐的狂风暴雨中，剧烈地拂动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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