浑浊的雨水冲刷着王李氏沟壑纵横的脸,灌进她单薄的衣领,冰冷的寒意刺入骨髓。每一步都深陷泥泞,草袋的重量几乎要将她压垮。她喘着粗气,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嘶声,但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地盯着堤坝的方向,没有一丝动摇。那是她刚刚看到一点活路的地!是她按了指印、属于她王李氏的地!洪水来了,就什么都没了!
“娘——!” 她的女儿春妮哭喊着,想要冲过去帮忙,却被混乱惊恐的人流裹挟着,离堤坝越来越远。
“轰隆——!” 又一道惨白的闪电撕裂铅灰色的天幕,紧随其后的是震耳欲聋的炸雷,仿佛就在头顶炸开!悬河方向传来的轰鸣声更加沉闷恐怖,像无数头巨兽在低吼狂奔。
“堤!快去护堤!” 苏璃的声音在狂暴的风雨中嘶哑着,她抹开糊住眼睛的雨水,奋力推开一个撞过来的流民,朝着混乱的人群继续呼喊,“跑没用!水漫上来,躲到哪里都是死!护住堤坝!护住咱们的地!”
恐惧如同瘟疫在蔓延。有人听到了她的呼喊,脚步迟疑了一下,望向堤坝方向,看到王李氏那渺小却固执的身影,心头被狠狠撞了一下。但更多的人,被对悬河洪水根深蒂固的恐惧淹没,只想逃得更远。
“拦住他们!别让这群泥腿子跑了!税还没交呢!” 王书吏被暴雨中淋成了落汤鸡,三角眼在雨幕中显得更加阴鸷。他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气急败坏地对横肉跟班吼道,自己也勒紧缰绳,试图控制住受惊乱跳的劣马,目光却死死盯着草棚边那几架在风雨中显得更加古怪的曲辕犁,闪烁着贪婪的光。
横肉跟班得了令,甩开绳索,挥舞着马鞭,凶神恶煞地冲向几个试图往堤坝方向跑的流民:“滚回去!官爷没发话,谁敢乱动!想造反吗?!” 马鞭抽在一个汉子背上,发出脆响,那汉子痛呼一声,踉跄着摔倒在泥水里。
绝望和愤怒在冰冷的雨水中发酵。混乱像滚开的泥浆,愈发不可收拾。
就在这时,一个冰冷、清晰、带着不容置疑穿透力的声音,盖过了风雨的喧嚣和人群的哭喊,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
“张什长。”
声音不高,却像一块寒冰投入沸水。
正被王书吏的马鞭抽得在地上打滚的张头,猛地一颤,连滚带爬地循声望去。只见嬴政依旧站在高坡之下,玄衣已被雨水浸透,紧贴在他挺拔的身上,更显肃杀。雨水顺着他冷硬的下颌线不断滴落,珠玉在风雨中轻晃,遮住了他大半表情,只露出一双深不见底、在电光映照下寒芒闪烁的眼眸。
“在…在!” 张头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所定《垦律》第三条,何解?” 嬴政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仿佛这倾盆暴雨只是无关紧要的背景。
张头愣了一瞬,随即一个激灵,几乎是本能地嘶喊出来,声音因恐惧而尖锐:“凡…凡遇水火急难,不遵号令,避战畏缩者…鞭三十!贻误事机,致损重大者…斩!斩立决!”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吼出来的,带着破音的绝望。
嬴政的目光,如同实质的冰锥,缓缓扫过混乱的人群,扫过挥舞马鞭的横肉跟班,最后在王书吏那张惊疑不定的脸上停留了一瞬。他没有说话,只是负手而立。然而,一股无形的、沉重如山的压力,伴随着他那冰冷的注视,如同冰水般兜头浇下,瞬间冻结了王书吏和跟班嚣张的气焰。那横肉跟班高举的马鞭僵在半空,竟不敢再落下。
“护堤!” 苏璃抓住这瞬间的死寂,用尽全身力气嘶喊,“能动的!都跟我去护堤!草袋!木头!石头!有什么搬什么!快!”
这一次,她的声音没有被淹没。
几个参与划分田亩、手脚还算利索的男丁,看着远处王李氏那在风雨中挣扎的佝偻背影,又感受到背后那玄衣身影带来的刺骨寒意,猛地一咬牙:“拼了!跟苏姑娘走!”
“护堤!护咱们的地!”
有人带头,恐惧的堤坝仿佛被撬开了一道口子。几个胆子稍大的妇人,抹了把脸上的雨水和泪水,也跌跌撞撞地冲向草棚边的草袋堆:“搬!快搬!”
混乱的人群出现了分流。一部分依旧被恐惧驱使着乱窜,但另一部分,几十个身影,在苏璃的带领下,像一股逆流而上的泥石流,顶着狂风暴雨,冲向那道简陋的堤坝!他们扛起草袋,抱起能找到的木头石块,深一脚浅一脚地扑向堤岸。
嬴政的目光,终于从王书吏身上移开,落在了堤坝上。他的视线穿透密集的雨帘,精准地锁定在那个拖拽着草袋、刚刚艰难抵达堤脚的王李氏身上。风雨中,她渺小得如同蝼蚁,仿佛下一秒就会被洪流卷走。
“轰——哗啦!” 悬河方向传来一声沉闷的巨响,紧接着是更加汹涌的水流冲击声!浑浊的河水裹挟着上游冲下来的枯枝败叶,水位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上涨!浑浊的浪头凶狠地拍打着脆弱的土堤,草袋被冲得松动,泥浆簌簌滑落!
“堵口子!快!那边!” 苏璃眼尖,发现堤坝中段一处因雨水冲刷已经开始松动渗水的缺口,浑浊的水流已经从缺口处涌入堤内的荒地。
几个扛着草袋的男丁立刻扑过去,奋力将草袋堆向缺口。然而,草袋吸饱了雨水,沉重无比,水流又急,刚堆上去一个,就被冲歪,缺口在缓慢扩大。
“顶住!再来!” 苏璃焦急地喊着,自己也抱起一块石头冲过去。冰冷的雨水让她浑身发颤,手指冻得几乎失去知觉。
就在这时,那个佝偻的身影动了。王李氏不知何时已经挪到了缺口附近。她看着那不断扩大的口子,浑浊的眼里闪过一丝决绝。她不再试图去拖那沉重的草袋,而是猛地将怀里一直死死抱着的一个小布包塞给旁边一个帮忙的年轻妇人,嘶哑地喊了一句:“给俺妮儿!” 然后,在所有人惊骇的目光中,她瘦小的身体爆发出不可思议的力量,像一颗投入激流的石子,毫不犹豫地、纵身扑进了那汹涌浑浊的缺口!
“娘——!!!” 远处传来春妮撕心裂肺的哭喊,穿透了风雨。
王李氏的身体被浑浊的水流狠狠撞击、撕扯!她枯瘦的双臂却死死扒住了堤坝内侧一块凸起的石头,整个身体蜷缩着,用脊背死死顶住了那个正在扩大的缺口!巨大的水压冲击着她的身体,浑浊的泥水瞬间淹没了她的腰身,她像狂风巨浪中的一片破败木板,随时可能粉身碎骨!
“快!快填草袋!压在她后面!” 苏璃目眦欲裂,声音都变了调,她疯了一样扑过去,用肩膀死死顶住一个刚堆上去的草袋。其他人如梦初醒,巨大的悲愤和求生的意志压过了恐惧,几十双手同时发力,草袋、石头、木头,不顾一切地砸向王李氏用身体堵住的缺口!
浑浊的水流在王李氏背后疯狂冲撞,她单薄的身体剧烈地颤抖着,每一次冲击都让她闷哼出声,口鼻被泥水呛住。但她那双扒着石头的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惨白发青,却像焊死在了上面!她的头被浑浊的浪头不断拍打淹没,又顽强地冒出来,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堤岸上那些奋力填堵的身影,那里面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守护的光芒——守护她刚刚得到的、那一点点“活”的希望!
堤坝上,风雨如晦,浊浪滔天。几十个渺小的身影在泥泞中与洪水搏命。缺口处,一个枯瘦又佝偻的身影,用血肉之躯筑成了最后一道防线。那景象,惨烈而悲壮,带着一种撼动人心的原始力量。
高坡之下,嬴政沉默地伫立着。冰冷的雨水顺着他玄色的衣袍流淌,在他脚下汇成小小的水洼。他那双深不见底的黑眸,穿透狂暴的雨幕,第一次,如此长久地凝视着那个在惊涛骇浪中用脊梁和生命守护“希望”的佝偻身影。狂风卷起他玄色的袍袖,剧烈地翻飞鼓荡,如同在风雨中猎猎作响的战旗。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