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第 124 章

秋荷每隔半个时辰就去打探消息,后半夜去而又返才回禀道,“小姐,长夫人那边醒过来了,暂且无碍,您宽心睡吧!”

宋瑾珠睡不着,她在等,等江玉青找她兴师问罪。

这一等就是天光大亮。

江玉青约莫是照顾了秦知燕一整晚,披着晨露出现在宋瑾珠面前时,眼圈乌青,面色憔悴。

他垂着眼,居高临下的审视着宋瑾珠,“你想害死她?”

宋瑾珠本已经坏死的痛感神经,再次漫开了疼痛。

“你这么认为的?”

她一心想促成江玉青和秦知燕的姻缘,反倒是有错了?

“不然呢?昨夜可是你约见大嫂来扶苏阁,亦是你不知所踪,你到底想怎么样?”江玉青怒火中烧,不自觉拔高了音色。

凌厉的气息如泰山,压在宋瑾珠头顶。

她一股子血气直冲天灵盖,但下一刻,哂然笑道,“没错,我就是想她死,相公不如休了我。”

“宋瑾珠!”

江玉青连名带姓地喝出她的名字,老夫人在老嬷嬷搀扶下进了门,“药是老生下的,你个孽障,不分青红皂白,认不认得清谁是你妻子!”

第七章:

“母亲?”

江玉青错愕,宋瑾珠察觉自己眼角湿润时,侧过身抹去了泪水。

老夫人坐到了宋瑾珠身旁,拍着她的手宽慰,“瑾珠休要埋怨母亲,战事耽误了你们两年,这好容易安定下来,抓紧生个孩子,你瞧瞧四王爷家里,今年孩子都能参加秋猎了!”

宋瑾珠很快平复了心态,还能笑面老夫人,“母亲教训的是,是儿媳不争气。”

江玉青瞬间明悟了其中曲折,顿时心惊。

宋瑾珠叫过来秦知燕,是想......

他心中惊骇万分,宋瑾珠接着说道,“实不相瞒,是儿媳的问题,无能为宋家生儿育女,还望母亲另给相公谋一桩亲事。”

老夫人豁然站起,不敢置信,“你说的可当真?”

宋瑾珠双膝及地,跪下来,无言。

老夫人只觉头晕目眩,然而江玉青只是寒着脸,不做辩解。

嬷嬷搀扶着老夫人出了院门,宋瑾珠缓缓站起,对上江玉青凛冽的目光,“你还是去大嫂那里吧,她的安危比我重要。”

“你就这么想离开我?”江玉青声色暗哑,回顾归京的日子里,宋瑾珠的冷淡,似乎都有了目的性。

不是她要离开,是江玉青潜移默化地将她推远。

宋瑾珠眸光黯然了些,“这不是你想要的吗?”

江玉青只是看着她,看着她。

世界悄然无声,他企图从宋瑾珠安然的脸上读懂什么,却怎么也看不穿她的心思。

许久......

江玉青转身出门去,“朝廷还有公务处理,等我回来,我们好好谈谈。”

他还真没去春草堂,因为宋瑾珠前去探望的时候,屋子里空空荡荡的,连个伺候的丫鬟都没有。

夜色重,屋中没有烛火,黑沉沉的,好似误入了坟墓中。

宋瑾珠让秋荷去掌灯,寝卧里传来秦知燕气游如丝的问话,“ 弟妹,你来了?”

“大嫂身子可还安康?”宋瑾珠走进去,一股子浓烈的血腥汇杂着草药味,袭满了鼻腔。

秦知燕靠坐在床头,本就苍白的脸,更显得如纸一般,毫无血色。

“我这身子,折腾来折腾去,怕是时日无多。”秦知燕扯开嘴角惨淡地笑着,看了眼秋荷,秋荷识趣地放下烛台后,退到门外。

秦知燕噙着笑意看宋瑾珠,眼里闪动着晶莹,“有时候,我真羡慕你,嫁给个好郎君,而且身体无恙,又精明能干。”

“大哥死的时候,为什么不改嫁给他?”宋瑾珠捅破窗户纸,心底掠过一丝不平,“这么纠缠着,置我于何地?”

秦知燕怔住,没想到宋瑾珠会开门见山。

她转而低下头,笑得心酸,“门有门规,母亲不允,而且......”

秦知燕顿了片息,抬头望着宋瑾珠,“人家都说,妻不如妾,妾不如偷,偷不如偷不着。我哪怕有一天死了,永远成为他此生的挂念,难道不比短暂的夫妻,来得更深刻吗?”

宋瑾珠回想起秦知燕去世的那天,江玉青一滴眼泪也没流。

但往后的几日,他不知所踪,找到他的时候,在酒肆喝得宁酊大醉,抱着她又哭又笑。

后来,他似变了个人,长年累月地扎根在校场......

“你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宋瑾珠颓然地走出春草堂,对秋荷道,“去收拾一下我的物件,能带走的,都不要留。”

第八章:

秋荷问她是否要出远门。

宋瑾珠不做回答,她缄默着,看着院子里挂着枯叶的玉兰花,有些还是刚种下不久,看样子是江玉青的手笔。

和离书她早就拟好了。

“小姐,您又不是不知道长夫人在府中有特权,以前都宽容接受的......”

秋荷收拾着行李,宋瑾珠苦笑,“我现在难道不宽容吗?”

她还要如何宽容?

秦知燕要府中的地位,她给。

秦知燕要江玉青的独宠,她也给。

“小姐往昔不会拈酸吃醋的,更不会想离家出走。”秋荷细声嘀咕。

宋瑾珠无可奈何地摩挲着指尖,她上一世,傻了一辈子,难道还要搭一个甲子的岁月进去?

她这算及时止损。

昼夜交替,秋荷打着哈欠陪宋瑾珠到天亮,本想去打洗脸水的,出门后就见着江玉青身边的小厮,提着宫灯穿行在雾中。

她仓皇回屋子禀报,“小姐,侯爷来了。”

宋瑾珠连日熬夜,面色不大好看,“ 换件衣裳,梳妆。”

她是出生商贾之家,礼仪方面,却是请宫廷御娘教的。

既然要走,那也是体面的走。

铜镜前,她着了身钴蓝色的衣裳,上了薄薄的一层胭脂,进来的却只有小厮一人。

“小侯爷呢?”问话的秋荷往小厮身后张望了张望。

小厮俯身,毕恭毕敬地回答,“长夫那边要打包东西去乡下,老夫人的意思,说是长夫人若再留在府中会惹闲话。”

老夫人是个好面子的人。

上回夜宴之事,府中关于江玉青和秦知燕的污言秽语只增不减,触及到她老人家的逆鳞。

小厮偷偷瞟了宋瑾珠一眼,叽叽咕咕的,声音放得很轻,“小侯爷还说,有他在,谁也别想逼走长夫人,包括......您。”

宋瑾珠的心,蓦然碎裂了般,疼到难以呼吸。

“小侯爷怎么这样!小姐什么时候逼长夫人了?”

“小姐,咱不受这委屈,咱们找小侯爷说理去!”

秋荷气急败坏,宋瑾珠却拦住了她,“他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计划着来一场正式的告别,看样子是没这个必要了。

在秦知燕要被送走的前提下,她的离开,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她心如止水地对小厮说道,“你转告侯爷,是我错了。”

待小厮诚惶诚恐去复命,宋瑾珠回到寝卧,将珠玉发簪压在和离书之上,带上行李,带上秋荷,从邑柏侯府的偏门离开。

静悄悄的,无人察觉,无人知晓。

第九章:

宋家在京中,原本是富甲一方的。

宋瑾珠嫁人的同年露月之际,父亲撒手人寰,从此宋家分崩离析,家业诸多都被长伯卖掉。

推开四合院的门,野草有半人高。

她兢兢业业打理侯府,倒是许久没曾回来过。

“小姐,你这是为何啊?小侯爷虽说误会了您,那也不至于......”

不等秋荷说完,宋瑾珠找了把生锈的镰刀,着手清理院子,“你要是想留在侯府,可以只身回去,宋家,还等着我重振往日荣光。”

她想得很清楚,感情一团糟,总该闯出属于自己的一条路来。

宋家本业是宫绣起家,记事起,娘就教她女红,绣品曾家喻户晓。

拾掇庭院后,宋瑾珠去看了眼凋敝荒废的绣坊,这里结满了蜘蛛网。

“小姐,奴婢哪也不去,小姐在哪,哪就是家。”秋荷捏了张布子,擦拭针线盒。

宋瑾珠宽慰的笑了笑,“我们还得去个地方。”

绣业重开,首先得拿下东市的铺子。

那是宋家老字号,且周遭官宦世家府邸众多,乃是不错的风水宝地。

据宋瑾珠所知,那间铺子早就转手给了当朝相国的儿子,相国之子闻谡手握着地契。

夜色下的京城,烟花柳巷灯火摇曳。

莺莺燕燕的姑娘站在扶拦处,向楼下的行人抛着丝娟,娇媚地唤声‘哥哥’,不知迷了多少人的魂。

宋瑾珠到了门前就被拦住,她给出一块碎银子,“麻烦通传一声,就说宋家之女,想见一见闻公子。”

有钱能使鬼推磨,小厮快步小跑,去而又返,喜笑颜开,“宋姑娘,公子在厅中等您。”

宋瑾珠颇为意外,她和闻家那位闻谡从未谋过面,只听说他是个游走花丛的纨绔子弟,没想到他居然愿意见自己。

红楼里弥漫着浓烈的胭脂味。

宋瑾珠肤白若雪,黛眉杏目,标致的模样,踏进门中,就引来侧目频频。

她目不斜视地走到厅堂,男子着月白锦衣,懒懒散散地靠着椅背,看着台上舞姿蹁跹的姑娘们,指节一下下敲在桌面,闲适惬意的姿态。

“宋家小女,宋瑾珠,见过闻公子。”

宋瑾珠福身,哪怕是在这糟糠之地,也不失礼仪。

闻谡余光瞥过去,唇角勾了勾,“宋姑娘不是嫁给邑柏候了么?怎么不在侯府享福,跑我这来做什么?”

他腿上坐着个美娇娘,喂着他酒,打趣道,“闻公子玉树临风,京城哪家姑娘不爱的。”

闻谡不搭茬,抬了抬下巴,扬起了眉,“问你呢,侯夫人。”

宋瑾珠如实道,“我已同侯爷和离,找闻公子,是有一事相求。”

“和离?”

闻谡桃花眼霎亮,蓦然将怀里的女子一推,两步临至宋瑾珠跟前,“此话当真?”

他的反应过了火,宋瑾珠吓得往后退了半步。

闻谡手里的檀香扇抬起宋瑾珠的下巴,迫使宋瑾珠抬起头与他平视。

目光相接,他翘起嘴角,饶有兴致问道,“这等好模样的媳妇,江玉青不知珍惜,他脑子被驴踢了?”

他轻佻的举动令宋瑾珠不适,然而有求于人,她不能躲,硬着头皮转移话锋,“闻公子就不问问,我因何事来?”

“你说。”闻谡笑意愈发深,微眯的眸子却仿佛一头嗜血的狼。

宋瑾珠心里直打鼓,“我想买下东市的铺子,原先是我家绣坊铺面。”

闻谡皱眉,细想,旋即恍然大悟,“可以。”

他太好相与,简直是有求必应。

宋瑾珠悬着一颗心,“劳烦闻公子开个价。”

“开什么价?”闻谡陡然收起香檀扇,俯着身,侧脸凑过去,“亲一口,铺子归你。”

宋瑾珠看他近在咫尺的侧颜,在红楼的灯影里,细白得不像个男人。

她怎么也没料到,闻谡在彻头彻尾调戏她!

传言中,他桃花不断,滥情无度,还真是一点也不假!

就在宋瑾珠不知所措时,只听长剑出鞘,剑刃已横亘在了闻谡脖子上。

第十章:

闻谡怔忪,侧目扫过泛着寒光的剑刃,这才顺着握剑的手,看向那张晦暗不明的脸。

他不惧反笑,“还没亲上,小侯爷就寻妻来了,这买卖,亏大了。”

江玉青冷冷地盯着他,像是看待一个死人,“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闻谡扇子拨开他的剑,痞里痞气地轻松语调,“敢,如何不敢,小侯爷可是朝廷砥柱,我算什么......寻欢作乐的登徒子罢了。”

他勾了勾唇角,视线掠过宋瑾珠,带着一抹讥诮,“就是不知道,风头正盛的小侯爷,怎么连自家媳妇儿也弄丢了。”

“我的家事,不需要你管!”

江玉青收剑入鞘,转身就攫住了宋瑾珠的手,“跟我走。”

他不过是处理母亲要撵走大嫂的事,再回扶苏阁,竟见屋子里空空如也。

宋瑾珠留下的,只有一封和离书,一支朱钗。

那一瞬间,他的心,仿佛硬生生被人掰下一块。

江玉青的到来,宋瑾珠很是诧异,但她甩开江玉青的手,反而对闻谡说道,“小女如今孑然一身,无依无靠,还望闻公子照拂。”

此言一出,无论是江玉青还是闻谡,皆是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同于江玉青的不解,闻谡尾巴翘上天,展开香檀扇摇了起来,“好说,好说,打今儿起,我闻谡罩着你!”

说完,他神气地睨了江玉青一眼,招呼宋瑾珠道,“走,咱换个清静地,省得某些不识趣的人叨扰。”

江玉青怒火灼心,蓦然绕到了宋瑾珠跟前挡住去路,“谁同意和离了?宋瑾珠,你就这么小心眼,大嫂她......”

“去去去,小侯爷你哪凉快哪呆着去!”不等他说完,闻谡不厌其烦的推开,“人家宋姑娘不喜欢你,你少死乞白赖揪着不放。”

丞相府的侍卫在他们之间筑起了人墙,闻谡弯腰,“宋姑娘,请。”

宋瑾珠淡漠地看了江玉青一眼,扭头就走。

“宋瑾珠,他什么东西,满朝皆知,你这是羊入虎口!”江玉青气得冒烟,时至今日,他仍觉着是宋瑾珠吃味,不够大度。

宋瑾珠忍俊不禁,片息驻足,“我乐意。”

“你疯了是不是!”

江玉青眼睁睁目送着闻谡护送自己的妻子走远,甚觉不可理喻。

远离红楼喧闹,落座茶馆中,宋瑾珠心不在焉,闻谡给她倒上茶,侍女送来了地契。

“宋姑娘如此给面,这铺子不给你都说不过去。”闻谡的好心情全写在那张玩世不恭的脸上。

“银票,我有带。”

宋瑾珠忙抽荷包,却被闻谡制止,“这就见外了,我今儿高兴,别说一间铺子,就是十间,二十间,只要你开口,都给你。”

那倒不必......

宋瑾珠摸不清闻谡的性子。

虽说无功不受禄,但宋瑾珠几次三番地坚持给银子,最后被闻谡请走,“更深露重,宋小姐回府歇着,实在要给,以身相许未尝不可。”

宋瑾珠无言以对,马车已停在茶馆外。

次日,秋荷一早买菜回宋家,就气得面红耳赤,“小姐,您和闻公子的事都传遍京城大街小巷了,这下侯府是彻底回不去的。”

“闻公子就是一桶粪水,哪家姑娘沾上都得倒霉!”

宋瑾珠铺开宣纸,画图。

铺子重新装潢,要足够吸引人才行。

她给出银子给秋荷,“去买些上等的衣料,用来给男子裁衣的。”

“小姐是要给侯爷赔不是了么?”

秋荷屁颠屁颠去办事,宋瑾珠顿住手中的笔。

离开侯府,她就没想过要回去,外头怎么传有什么关系,倒是借着闻谡的名头,宋家绣坊开业,应是客流不差的。

秋荷满心惦记宋瑾珠去给江玉青低头,谁知,自家小姐带她到了画舫,竟还要见那登徒子。

“小姐,您还嫌那些人嘴不够杂啊?这又是红楼相会,又是送东西的,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秋荷絮絮叨叨,宋瑾珠却被人喊住,“弟妹!”

路道旁的糕点摊,秦知燕领着女婢,不大确定地凑近来,一看真是宋瑾珠,如释重负道,“我还以为认错了,弟妹,你这一声不响就走,小侯爷把扶苏阁上上下下的人都罚了一遍。”

秦知燕穿得厚实,不到冬日,就裹上了灰鼠袄,脸色依如往日苍白,但笑起来,精神气不错。

“大嫂还在侯府呢?”宋瑾珠眼波流转间,露出一丝揶揄。

秦知燕当即明白过来,赧颜地扣着耳鬓的发,“多亏侯爷求情,母亲方法外开恩。”

胳膊拧不过大腿,江玉青可是侯府独苗,若江玉青抵死不让秦知燕走,老夫人奈何不得。

宋瑾珠温温一笑,“祝你们幸福。”

若从前她还对秦知燕保留些许怜悯的话,上一次袒露心声后,她就再也不想多言半句。

宋瑾珠旁若无人地踏过岸边链接画舫的小桥,询问道,“闻公子,在吗?”

秦知燕脸色变了又变,算是理解宋瑾珠说过的那句‘她不会有机会’是什么意思。

原以为是宋瑾珠怂恿老夫人撵她走,便在江玉青跟前提了一嘴。

哪知道,宋瑾珠转眼就不辞而别。

想到小侯爷这两日的样子......

秦知燕眉头锁成了结。

第十一章:

“哟!闻公子,您这还真是艳福不浅呐!”

“宋家娘子虽说是商女,可是京城数一数二的美人胚子!”

画舫里乌烟瘴气的,几个富家子弟围成一桌,正在赌骰子。

闻谡扭头看宋瑾珠,笑意藏不住,“来,来,我这手霉得要命,正巧宋姑娘来给爷开一把。”

宋瑾珠额角冷汗涔涔,这一群大老爷们儿的,成日里不务正业,还真是让她长了见识。

不是所有富家子弟都像江玉青,整日为社稷奔波,挑起族人的大梁。

“闻公子,您赠予铺子,小女无以为报,备上薄礼,以示感激。”宋瑾珠给了秋荷一记眼神,秋荷将衣料转交于丞相府的侍女。

宋瑾珠福身,“ 各位爷尽兴,小女告辞。”

“别啊!”闻谡急忙拉住她,带到赌桌旁,自然而然将她压坐在腿上,“你开,快开!”

男子的气息围绕着宋瑾珠,她面红耳赤,手脚都不知该往哪里放为好。

就是和江玉青成亲,也未曾有过的亲密距离。

“开呀!”闻谡等不及,大掌覆盖在她手背,手把手地掀开了骰子桶。

“嚯!大,三中二,这运气,天降福星呐!”

画舫里沸腾起来,闻谡兴奋地捏了捏宋瑾珠的脸,“这般招财,可真教人稀罕。”

“闻公子......”

宋瑾珠惊惶,正欲躲,画舫的珠帘由男子修长的手拨开,他眸子里似化不开的墨,看着这一幕,脸色堪比陈年锅底。

他是和朝廷同僚来此谈事,不等他开口,身旁多嘴的人惊呼,“这不是侯夫人么?小侯爷......这......”

江玉青当是没见着般,铁着脸途径赌桌,往画舫的雅间去。

宋瑾珠望着江玉青冷煞的背影,原本还局促不安,这会儿倒是松弛泰然了。

她不急着起身,还坐在闻谡腿上,“闻公子,还玩吗?”

“当然!美人作陪,闻某人求之不得!”

闻谡有意无意地拔高声调,隔着雅间,还能听得清清楚楚。

“小侯爷,闻公子这是打您的脸啊!不成体统!”

同僚为江玉青愤愤不平,反观江玉青,他周身凌然,冷淡道,“我跟宋家女和离,她想跟谁在一起,跟谁在一起,与我无干。”

雅间内一阵唏嘘,倒不知,外头传言侯爷与兄长遗孀有染是真,还是侯夫人与闻公子暗通款曲是真。

从晌午到黄昏,宋瑾珠帮闻谡赢了不少,其他人意兴阑珊地请辞而去,转眼赌桌上,赌客所剩无几。

“我能走了吗?”宋瑾珠发问,手里盘着两颗骰子。

她从小到大第一次玩,虽然有些怄气的成分,但不得不说,还蛮有意思的。

“走吧。”闻谡敞开双臂,“这下,宋小姐与闻某人,可就是两不相欠了。”

闻谡轻浮不假,但收放自如,懂得适可而止。

宋瑾珠再次谢过闻谡,走出画舫,突然一道大力,将她拖到岸边柳树后。

江玉青黑沉沉的脸,牙关紧咬,把她抵在树干和胸膛之间,眼里似乎能喷出火来,“你要作践自己到什么时候?”

宋瑾珠后背撞了下树干,五脏六腑震颤。

残日余晖中,男子紧绷的俊脸,犹如罗刹般阴翳。

他到底在生哪门子气?

第十二章:

宋瑾珠觉得可笑,也确实笑出了声,花枝乱坠地嘲弄道,“小侯爷,我如今清白之身,想跟谁好跟谁好,闻公子也算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他不嫌我嫁过人,我还有什么好挑的,怎么算作践自己呢?”

她言笑晏晏,一字一句,却如长枪捅在江玉青心房,“你是真倾慕于他,还是为了气我?”

他不相信,宋瑾珠会爱上闻谡那种人。

他也不相信,他在外的两年来,不间断与他来往信笺的宋瑾珠,心不在他这里。

宋瑾珠不置是否,“闻公子没什么不好的,倒是小侯爷,能别再纠缠于我么?”

纠缠?

在她眼里,自己就这么讨人嫌?

江玉青心头梗着一根刺,几近咬碎牙根,“宋瑾珠,你别后悔就成!”

“后悔,怎么不后悔?”宋瑾珠迎着他冰刃的眸光,秋风染红了她鼻尖,“我后悔嫁给你。”

江玉青呼吸骤停,他定定地看着近在咫尺的女子,她冷寂的眼里,完全没有他的影子。

“好。”

骄傲如他,不负南昭国第一骁勇之名。

可在宋瑾珠跟前,尊严被她踩得粉碎。

无力地垂下手,江玉青抽身离开,“我不会再纠缠你了,放心。”

宋瑾珠紧绷的神经瞬息松开,周身的骨头,好似要散架般。

她贴着树干,茫然地望着湖面上水波映皎月。

成亲两年,江玉青见她的日子屈指可数,可在他不知道的年年岁岁里,宋瑾珠却陪他走过了整整五十年。

“小姐。”秋荷提着灯杵在岸边,想说什么欲言又止,终是汇成一句,“咱们回吧,明日奴婢就去找回往昔的绣娘,按照小姐的图纸,将铺子翻新。”

宋瑾珠看过去,笑。

熬过半生爱情的苦,谁愿再入情网。

开业之事紧锣密鼓筹备起来,绣娘受过宋家的恩,都回到作坊里,东市一家‘宋家宫绣’悄然复苏。

十二月的头一天,噼里啪啦的鞭炮声中,揭开了绣坊的匾额。

“宋老板,恭喜,恭喜!”

“你们家的绣工那是没得说,瞧瞧,我十年前买的衣裳,这彩凤双飞的图,连个线头都没有。”

不消宋瑾珠奔走相告,她重启宋家金字号的消息,早就人尽皆知了。

客人络绎不绝,宋瑾珠采取了先下订单,再出版样,最后交付成品的规矩。

如是一来,容错多,周转方面也减轻了压力。

订单不断,宋瑾珠忙得似陀螺。

如是持续了几日,绣坊来了不速之客,“弟妹,有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地方,尽管开口。”

秦知燕比往日裹得更加严实了,华贵的织锦衣,披着胜雪的狐裘,与绣坊中忙碌的绣娘比起来,格格不入。

宋瑾珠正在绘绣图,看到闯进来的秦知燕,不悦地拧起眉心,“秦夫人,我已不是侯府的夫人,还称弟妹不合适吧?”

秦知燕热络地坐在一张绣台旁,捏起了针线,“你我同一屋檐下,常伴多日,我还记得,每月的月银,你头一个支到春草堂,还时时补贴,给我买名贵的药材......”

“别说了。”

宋瑾珠搁下笔,再看秦知燕,澄澈的眸子淬了冰,“得了便宜还卖乖,做白眼狼心安理得,说起来是很光彩的事么?”

两年算什么,半生,她都对秦知燕亲如姊妹!

第十三章:

“弟妹,你就不能同我好生相处么?我是真心想帮你......”

“你想呆着就呆着吧,随你。”宋瑾珠焦头烂额,懒得废话。

她握起笔,心无旁骛地画成了暗香疏影图,捧起了丝线和绸子。

绣娘绣的是客人所需,而她绣的则是样品,摆在绣坊里,供人挑选。

宋瑾珠自小就喜欢绣东西,一针一线,错针,平针,丝线交织中,内心就分外平静。

大约是遗传了母亲的巧手,甭管多繁复的花样,她一学就会,信手拈来。

宋瑾珠极其专注,半个时辰后,绸面是已落成了绣图。

轻纱帐,梅花枝,枝头下人影成双,意境满满,犹如水墨画般。

秦知燕不知何时伫立她身侧,赞叹道,“弟妹绣得真好看。”

说罢,她攥着自己手中的团扇,自行残秽,“我这东西,拿不出手,帮忙有些自不量力了。”

宋瑾珠缄默不语。

秦知燕又道,“弟妹可否将此绣品送给我?”

宋瑾珠不胜其烦,“送你,你以后可不可以别来了。”

除了乱她的心,惹她不快,秦知燕还有什么用处?

秦知燕脸色白了几分,自讨没趣道,“那我不要了。”

既然说出口,怎能让她空手而归,宋瑾珠拉过她的手,强行将绣图缝制的荷包塞进她手里,“秋荷,送客!”

秦知燕送走了,耳根子清静。

宋瑾珠隔日到铺子,铺子外排满了人。

她一眼看到,着黑蓝色锦衣的男子,他挺拔如松,五官深刻如鬼斧神工的雕塑,很难让人忽略。

宋瑾珠只一眼,心跳偷偷悸动,但被她很好的压下。

“小侯爷不是说,不会再纠缠了么?”她从江玉青身边走过,冷冷淡淡地开口,却没有多余的眼神分给他。

“想多了,定一件衣裳罢了。”江玉青臭着脸,身旁的小厮带来了成衣。

宋瑾珠脚步一滞,“侯府赏的御绣,莫非不够?”

江玉青捏起一枚暗香疏影的荷包,“我喜欢这个样式。”

宋瑾珠瞳孔缩紧,那是昨日她‘送’给秦知燕的。

她当秦知燕是真喜欢呢?

原来不过借花献佛罢了。

宋瑾珠气息乱了又乱,昙花一现的惊愕之后,露出了笑容,“来者不拒,自有绣娘为小侯爷绣制。”

她转过身,男子沉着声道,“难道,我连掌柜的亲自操刀的资格都没有?”

来定绣款的客人,早已是兴味正浓地围观二人。

江玉青手心泛着湿潮的细汗,他也不想如此丢人现眼,可偏偏......他无法忍受没有宋瑾珠的家。

每每梦中转醒,似乎总能看到她身姿,仿若惊鸿照影来。

宋瑾珠还未回绝,忽而被另一男子勾住了肩膀,他悠悠地调侃,“宋老板被闻某人包场了,小侯爷恐怕是没这个福分的。”

第十四章:

闻谡的出现,让本就荒诞的场面犹如烈火烹油。

看客一个个门哄堂大笑,江玉青的脸透出了血色,闻谡搭着宋瑾珠的肩膀往铺子里走,“宋姑娘且擦亮眼,好男儿多的是,我闻某人不才,准比他好得多。”

宋瑾珠浑身刺挠,她抖了抖,抖开了闻谡的手,“抱歉闻公子,我还有事要忙。”

她是从闻谡手中拿回了地契,但上次她给足了闻谡面子,且那些衣料也价值不凡。

既是两清,何须拉拉扯扯。

而今,她一心只愿将宋家的宫绣发扬光大,继承父亲的衣钵。

闻谡始料未及,胳膊僵在半空,怀里空空。

江玉青暗自松快,与闻谡对视一眼,无形中,似有电光火石迸发。

闻谡脸皮厚,这点小挫折不足挂齿。

他径自走进店门,“宋老板,你这样,让我很难下手啊。”

宋瑾珠可不认为闻谡会看上自个人,不过是闲来消遣,惯是风流。

她站在柜台里翻看账目,拨弄着算盘珠子清脆响,“怎么说闻公子也帮了我大忙,这宋家绣坊,你何时来都是客,想绣什么,我来,分文不取。”

闻谡喜上眉梢,“真的?”

宋瑾珠抬头,笑意绽开,唇红齿白,宛如出水芙蓉。

“还是别了。”闻谡看她拨弄算盘的手指,布满了丝线的勒痕,深处见血,令他怪心疼的,“听说宫中绣娘一年不如一年好,宋老板不如接下宫中的买卖,绣的不多,银子不少。”

宋瑾珠核对当日账目后,又捧起近来客人的绣样名册,心不在焉道,“哪有那么容易,宫中的活儿,那是百家争鸣,我算什么?”

蜀绣,苏绣,徽绣......

无论是哪一脉拔尖的主,谁不是名满天下之辈?

饶是当年父亲执掌家业时,也未能达到登峰造极的高度。

“宋老板就是太谦虚。”他侧靠着柜台,问着店外的客人,“你们说,宋老板的绣品怎样!”

“好!”

大家伙儿倒是很捧场,齐刷刷的一声‘好’,引得宋瑾珠‘噗嗤’笑出声。

她眸如新月看去,不见那道萧飒身影,不晓得江玉青什么时候离开的。

莫不是来炫耀心上人给的荷包。

宋瑾珠眸中喜色渐渐冷却,闻谡风趣的话断断续续,宋瑾珠左耳朵进右耳朵出,闻谡兴致缺缺,半个时辰后也走了。

天擦黑,秋荷火急火燎地跑来,“小姐!小姐!朝廷发皇榜了!”

皇榜被秋荷卷起来,郑重地放在她面前,“年关将至,太后娘娘向天下甑绣!”

宋瑾珠看那明皇的纸张,在自己眼巴前展开,盖着玉玺的八宝印,登时傻眼了。

今日闻公子方说起,这么快就送来了契机?

“皇榜上写了,要端庄,凤仪天下,别出心什么......”

秋荷这丫头识字不多,宋瑾珠接过话头,“别出心裁。”

“小姐,这可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上次广天下甄选,还是三十年前!”

秋荷比她还雀跃,宋瑾珠却沉默寡言。

闻公子这般,她又欠下个人情债。

第十五章:

不过,只是甄选,花落谁家未可知。

宋瑾珠带着皇榜回工坊,绣娘们正欲归家,收拾着各自的物件。

“姐姐们,瑾珠有一事相求。”

她站在门口,诚挚地鞠了一躬,看向工坊里的七位绣娘,眼睫湿润,“我宋家一脉自我这里断了家业,我此生唯一夙愿,就是将宫绣传至五湖四海。此番宫廷甄绣,若能当选,我宋瑾珠起誓,余生往后宋家与诸位,一荣俱荣!”

空口无凭,宋瑾珠当即让秋荷准备笔墨纸砚。

白字黑字,分发放权。

绣娘一辈子都跟针线打交道,拿的都是计件银子。

拿宋家的营收,收下这凭证,哪敢啊?

她们纷纷推辞,“使不得的,宋掌柜,我们就是做粗活的,拿太多,都睡不踏实。”

“是啊,瑾珠妹子,我们跟你一起做绣工,养活家里头,心满意足了。”

她们老实巴交的,宋瑾珠很是欣慰,这些跟随父亲多年的人,为宋家添砖加瓦付出颇多,分些营收也是应该的。

宋瑾珠看了一圈,将年纪最小的紫苏叫到身旁来,“这凭证你拿着,你家孩子尚幼,得好好栽培,伯母瘫痪在榻,也需要照料。”

“这......”

紫苏环顾一圈,宋瑾珠握着她粗糙的手重了些,“谁跟银子过不去,收下。”

交情归交情,但人活着,并非有情饮水饱,

攻破紫苏这个关口,其他人也跟着领了凭证,宋瑾珠心里大石头落下,“接下来的几日,我负责绘图,秋荷去买丝线,等着诸位姐姐妙手生花。”

父亲教导她,舍得,舍得,先舍才有得。

往后几天,刮风下雨不歇。

宋瑾珠将自己关在四合院里,翻史书,看图稿,描线图,一幅仙鹤落松柏的图反反复复修改,终于落成。

松树和白鹤都象征长寿,再以万字纹绣福字突显整件凤袍的华贵。

用以金乌缎为衣料,绣图用驼绒丝,能在黑色之上彰显松与鹤的鲜活,且金乌缎在阳光下隐隐泛七彩之色,光是想想,宋瑾珠都信心十足。

“宋小姐,放心交给我们。”

绣坊的姐姐们干劲十足,宋瑾珠分外踏实,到前院沐浴就寝。

她睡得很安稳,却被秋荷的惊叫声吵醒,“小姐!小姐,走水了!绣坊走水了!”

宋瑾珠一个鲤鱼打挺坐起,就嗅到了刺鼻的烟味。

“秋荷......”

宋瑾珠赤着双脚,跑出东厢房,一推开门,一股子劲风吹得她险些站不稳,而在这狂风下,四合院后方的绣坊烈火熊熊,黑烟升腾。

“打水,灭火!”

宋瑾珠慌了神,冲着绣坊里喊,“姐姐们,都出来!什么都可以丢掉,安危重要!

绣坊里逃出来的绣娘们东倒西歪,呛得直咳嗽,宋瑾珠纤瘦的胳膊提着水桶,一股脑冲向前去,炽热的火焰,隔着几尺就烫得她脸生疼。

“小姐,你当心啊!”秋荷紧随其后,其他绣娘缓过神,也加入灭火行动中。

一桶又一桶的井水浇下去,可算是将火势直在西厢的墙根。

然而,绣作工坊烧成了空架子。

“完了,都完了......”紫苏耷拉着眼,看着全是焦炭的绣坊,带着哭腔说道,“咱们的材料,都没了......”

第十六章:

那些料子用来参加甑绣,几乎都是珍贵之物。

特别是驼绒丝,秋荷跑遍了京城,才买到那么一撮。

每个人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宋瑾珠拍了拍紫苏的肩,以示安慰,从怀里掏出了拓印的另一份图纸,“还好我留做纪念,模子没烧着。”

绣娘回头看去,纸张上赫然是凤袍的款式,白鹤伴松柏,正是他们要参与甄绣的那一幅。

大家破涕为笑,紫苏吹起了鼻涕泡,“可是我们只有图!”

“没关系的,时间还来得及。”宋瑾珠心态奇好,“今晚我请客,让醉仙居送上等的酒菜来。”

秋荷自告奋勇跑腿,宋瑾珠才注意到,街坊邻居发现了火情,都在外探头探脑。

宋瑾珠将房门闭上,拉着几个老姐姐围坐在石桌旁,看着还在冒烟的绣坊,柔声问道,“姐姐们,绣坊是怎么起了火?”

屋里虽然堆积的衣料多,但绣坊很是宽敞,且烛火都用了烛台及灯罩,哪怕是不当心倒下,也不至于在无人发觉的情况下,势头如野火燎原般迅速。

绣娘面面相觑,皆是茫然。

“我在绣字,你们呢?”

“裁线。”

“描金。”

“我跟吴婶子聊了几句闲话。”

她们都各有事做,唯独没人在意过,火势是如何蔓延的。

“有人纵火。”宋瑾珠面色凝重,通过目前的状况来看,是这样不会错。

为了确定自己的猜想,宋瑾珠跑到绣坊,在残垣断壁中翻找,双手黢黑,捡起一块黑炭回到石桌前。

“还有半截没烧毁,你们闻闻。”

她将木炭凑近各位绣娘鼻尖,这时紫苏豁然开朗,“这是酥油味!”

酥油是用来点灯的,一点就着,若是酥油泼干柴,必是一发不可收拾。

“到底是谁啊?”

寒冬的夜里,宋家院子里余温未消,但她们却后背发凉。

若不是秋荷每日值夜,兴许她们这里的几个人,都会随着绣坊烧成灰烬。

“笃笃笃”的敲门声响起,如同重锤敲在心房,吓得大家一激灵。

秋荷才刚出去,没这么快回来。

“谁?”

宋瑾珠留了个心眼,从门缝里往外瞧,院门外男子焦灼地又敲了几下,“我,闻谡。”

“闻公子,你怎么来了。”宋瑾珠拉开院门,闻谡只着了中衣,披星戴月的,还带着侍卫。

“你怎么样?”他捏着宋瑾珠的胳膊,从头到脚地打量宋瑾珠,当看到她乌漆嘛黑的双脚,蓦然将她抱起来,“怎么鞋也不穿?”

宋瑾珠身子腾空,下意识揪住他的衣襟。

闻谡将她抱到石凳上坐下,指挥侍卫去找双鞋来。

“闻公子,我自己可以的......”宋瑾珠受宠若惊,闻谡不止给她找鞋,还亲自蹲下身,给她穿上。

这么多双眼睛看着,真够难为情。

闻谡不觉有何不妥,以往懒散的模样不见,正经得不像话,“你们,去把人捉来!”

“你知道谁纵的火?”

宋瑾珠正一头雾水呢,自己本本分分做生意,招谁惹谁了。

唯一跟她有恩怨的,也就邑柏侯府。

难不成,江玉青要将她除之而后快?

第十七章:

闻谡沉重地看了眼烧毁的绣坊,“参加甄绣的可不止你们一家,宋家的名头就是个威胁。”

他向来半夜深更不睡,就在宋家院子不远处的酒馆里消遣,听说绣坊走水,几个女人家,竟然把火灭了。

带着人往宋家赶,路上打听消息,有了些眉目。

“你是说大伯?”

宋瑾珠惊了又惊,大伯家还延续着绣品的营生,听说生意不怎么样。

“这次甄绣要得急,时间紧迫,远在千里外的江南名家,根本来不及参与其中。”闻谡思路清晰,盯着宋瑾珠,一语道破,“换而言之,甄绣是为你特意铺的路。”

宋瑾珠心里掀起惊涛骇浪来。

闻公子的缜密堪称奇观,是宋瑾珠从未细想过的角度。

也就是说,京中若是她的绣坊倒塌,皇榜既是贴出,必然有人会捡了大便宜,哪怕绣工根本上不得台面。

宋瑾珠心头久久不能平静。

”滚进去!”这时,院外的侍卫一声大喝,随之,一个青年,就被踹到了院子里。

他摔在石板路上,再次被侍卫揪起,然后补上一脚,整个人反扣着肩胛,跪在了宋瑾珠面前。

“大哥?”

宋瑾珠看着鼻青脸肿的男子,怎会不认得这是大伯的儿子,她的堂兄。

自大伯家瓜分了宋家大部分产业,转手卖空以后,宋瑾珠与大伯家就断绝了来往。

他们家唯利是图,不曾想,居然腌臜到这地步,要谋杀了她,甄选太后的朝岁绣服!

“混账东西!”闻谡痛恨至极,一拳头砸过去,“说,你们是怎么放的火,有什么目的!”

宋蓮早就挨过一顿好打,脸盘子肿得像祭祖的馒头,这下喷出一口血,竟‘哇’地一声哭出来,“你们还不如把我送官!滥用私刑,我要告你们!”

“告我?你还真有脸说!”闻谡咬牙,还想捣一拳,甩了甩发疼的手作罢,呵斥侍卫道,“按着他的脑袋,给宋老板磕三个响头,再送应天府!报官?你爷我就是官!”

‘咚咚咚’三个响头,宋蓮眉心都磕出了血。

堂兄被带走,宋瑾珠还未消化完这一晚上的波谲云诡。

威风耍够了,就是怪废手的,闻谡的手背在身后,偷摸揉着骨节。

宋瑾珠掀起眼皮,注视着他,暖意止不住地升起来。

“闻公子待小女的好,小女感激不尽。”

宋瑾珠眼里略带潮意,脸上布满黑灰,但看起来更惹人疼了。

闻谡忘了手在疼,忘了自己外衣落在了酒馆。

他想......抱抱她。

宋瑾珠揉了揉眼角,夹着鼻音说道,“甄绣的事,还有刚才......”

“等等!”闻谡骤然清醒,“太后发皇榜的事,可不是我干的,我在朝中只是个挂名太保,哪有这么大的面。”

这下,宋瑾珠酝酿的满腔感动,也顿时一泄而空,“不是你能是谁?”

当下秋荷刚从醉香楼回来,领着一行端菜的伙计,“小姐,饭菜备好勒!”

闻谡没在说,“我得归府了。”

宋瑾珠没回过神来,瞧着秋荷放下的精致餐食,发呆。

第十八章:

虽说纵火的宋蓮伏法,大伯家也带着银子来求情,但驼绒丝怎么也找不着。

眼看着日子一天天过,给她们的时间不多,宋瑾珠不得不作罢,“各位姐姐对不住,这次甄绣还是算了吧,我们一步一个脚印,在京城闯出名堂,再慢慢将宋家宫绣散布到大江南北。”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她也是无计可施。

绣坊重修,大家都有些蔫蔫的。

那驼绒丝,乃西域之物,前些年来朝进贡才有那稀罕物,如今交战不断,哪里还能弄来这东西。

突然闲下来,宋瑾珠谴人去相府送了些金银细软,却听秋荷说,“小侯爷领军去西域征战,三军正在操练,这一天到晚的哟,街头都是兵。”

宋瑾珠心脏一抽, “他什么时候走?”

秋荷惊讶,“小姐,这还是你离开侯府后,头一遭过问小侯爷之事呢!”

宋瑾珠希望是自己会错了意,太后娘娘颁布的甄绣,不是江玉青所为。

可偏偏,那日在场的人,就他有这个资格去跟太后老人家谏言。

现在又要去出征西域......

淡然的心境,掀起了微澜。

她不自觉收拢指尖,意图压住自己的心绪,秋荷摘着空心菜道,“明日就启程,老夫人进宫好几次了,说好回京就不走的,这下侯府又只剩孤儿寡母。”

说来也奇怪,她和离至今,秦知燕还未改嫁。

武则天还两任夫君为父子,当朝兄嫂为妻的事,也不是没有过先例。

但凡江玉青执拗些,老夫人只得纵容,就像他要远赴西域,老夫人不也没辙么?

越想越多,宋瑾珠猝然到井边,打了盆凉水,往脸上泼。

撑着木盆,水珠从她光洁的下巴滴落。

她强迫自己清醒,一遍遍细数前世的林林种种。

就算甄绣是他推波助澜,那又如何?

不过是心存些许愧疚,补偿她而已。

至于出征的事,国之危难间,挺身而出,建功立业,情理之中。

“小姐,您这干嘛呀?大冷天的,脸该冻皴了。”秋荷如老妈子般,给宋瑾珠擦干净水渍,宋瑾珠坐在摇椅上,闭目养神,

有时候她不禁想,若是她死在江玉青之前就好了。

难得糊涂过一辈子,就不会耿耿于怀到现在。

秋荷下厨去,脸熟的小厮进了门。

耳闻脚步声,宋瑾珠睁开眼。

来人着粗布短打,是邑柏候府上的马夫,姓乔。

“奴才见过夫人。”

马夫弯腰拱手,面露难堪,“奴才斗胆请夫人去酒肆一趟。”

宋瑾珠纳闷,眉头一高一低。

马夫挠了挠头,“小侯爷宁酊大醉,小的带不走,他又不肯回家去,小的实在没办法,只好就近来寻夫人帮衬。”

秋荷才刚提起江玉青,当下还真就找上门。

宋瑾珠想也没想,脱口而出,“给上二两银子,街上有的是人搭把手。”

她掸了掸裙摆,打算回屋,抬起的脚还没落下,马夫忙不迭补充道,“可是侯爷他......他就念着您,跟魔怔了似的。”

第十九章:

宋瑾珠想象不到马夫所说的画面。

那不该是秦知燕亡故后,江玉青的作为么?

行军打仗,戒酒戒贪,宋瑾珠只有在秦知燕离世后,才看过江玉青醉酒。

“夫人,您就去吧!再不去,小侯爷就喝死自个儿了!”

马夫恳切之下,宋瑾珠还是动了恻隐之心。

她披上外衣,跟着马夫到了酒肆。

酒馆里就只剩下江玉青一人,因为他打砸了店内的酒坛子,洒了满地的酒,和随处可见的土陶片。

店家不敢吱声,眼下,江玉青趴在桌上,双眼迷离地摆弄着酒碗,转半圈,再转半圈。

瞧着马夫归来,店家如同遇见了救星,“兄台,你赶紧把侯爷带走吧!这要是在我店里有个三长两短,我还怎么活啊我!他喝了足足三坛子酒,再喝下去,会出人命的!”

马夫没办法,求助的目光给到宋瑾珠。

宋瑾珠看着满地狼藉,不禁发问,“他为何不回侯府?”

马夫赧颜道,“您离开王府不久,小侯爷就日日夜宿军营,方才酒过三巡,还叮嘱奴才,莫要将他送回府上。”

宋瑾珠有些纳闷,江玉青这是怎么了?

原先对秦知燕的态度,完完全全转变成她的礼遇。

莫不是她还得感恩戴德,感谢在侯爷心中,她与秦知燕同等分量?

宋瑾珠梗着一口气,不想管这闲事。

趴在桌上的男子突然发了疯,肘边的空坛一扫而落,“酒!给本侯拿酒来!”

“哎哟,祖宗!这可真是活祖宗!”店家欲哭无泪,赶又赶不走,留又不能留,真怕侯爷耍起酒疯来,把他这小店都给烧咯!

他上哪说理去?

二人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宋瑾珠,寄予厚望。

宋瑾珠被架在火上烤,叹气道,“你们下去吧,我来试试。”

她走到酒桌前,看着男子潮色尤重的脸,“小侯爷,您该回家了。”

江玉青注意到宋瑾珠,皱紧眉头,眯了眯眼,脖子往前探,“你是?”

宋瑾珠脸一沉,他认不出谁是谁,怎么可能叨念她的名字?

宋瑾珠冒出这个念头的时候,自己愣住了。

她本能地在期待什么?

难道近一甲子的冷落,还不够痛彻心扉?

下一瞬,男子舒开了眉眼,迷离的墨瞳里似清明了些许,“书儿,是你?”

书儿。

如此亲昵的称呼,她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同眠共枕无数个春秋,她还从没听江玉青这么唤过她的名字。

宋瑾珠如同木头桩子般,反而是男子晃晃悠悠地站起来,蹒跚地靠近来。

他比寻常男子高大,身形修长。

展开双臂,将她拥入怀里,如同陈年老酒汇聚成的浪潮,把她紧紧裹住。

他的呼吸灼热,扑散在她发间。

他下巴蹭着宋瑾珠的乌发,犹似贪恋温暖的猫,“书儿,我想你了,很想,很想......”

“为什么要走?”

“我做错了什么,可以改。”

“两年在外,他们都死了,死了很多很多人,我一直惦记着,夫人在家中等我,跌入冰川,我爬了两天,才接洽到援军......”

“书儿......”

第二十章:

他喃喃呓语,抱得她越来越紧,仿佛要融入骨髓。

宋瑾珠快要窒息。

她徒睁着明澈的眼,泪水蓄满眼眶,无声地滑落,润湿了他胸前的衣襟。

在外厮杀的过往,她从没问过江玉青。

他也未曾提及。

她只知道,江玉青后背有好几处刀疤,有一道深可见骨。

那该多疼......

侯府的载誉,是他用血换来的!

感觉到她消瘦的身躯在怀里颤抖,男子松开了她,低下头正视着她泪眼婆娑的眸子,心疼地不知所措,“书儿不要哭,不哭......”

他不住地擦拭宋瑾珠的泪痕,但不管怎么擦,都擦不干。

他慌了,“都是我混账!我该死!”

江玉青回身举目搜寻,看到了放在桌子角的佩剑,踉跄地扑过去,“我还不如客死异乡,省得惹夫人厌烦!”

“不可!”

宋瑾珠心惊,赶忙抓住他拔出半截的剑。

两人停住动作,目光相接。

看着,看着,铁铮铮的男儿掌心撑着眉骨,挡住了潮湿的双眼,“夫人舍不得我死,为何就舍得一走了之?”

宋瑾珠不敢认,这样脆弱的人,会是她那寡淡狠心的相公。

她心软得一塌糊涂,搀着他的手,“我不走,不走。”

半生的感情岂是说忘就忘的。

就算是疗愈,大约也要一生去缝合伤口吧?

江玉青挪开手,目染晶莹,看她笑起来。

“回府吧。”

宋瑾珠拉起他的手,十指相扣。

一时的意乱情迷,她甘愿放下所有芥蒂,跟他相守一生。

到了马车上的江玉青枕着她的腿,很快就睡去。

明明入梦的是他,梦碎的却是宋瑾珠。

久违地再次临至邑柏侯府门前,马夫率先跑进去报信,宋瑾珠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托着软泥似的江玉青下了马车。

她半只脚踏进门,老夫人便在下人的簇拥下迎到府门处。

“母亲。”

宋瑾珠刚喊出口,老夫人一记掌掴落在她侧脸。

面颊火辣辣的疼,宋瑾珠脑子一片空白。

老夫人声色俱厉,“你好意思腆着脸回来?枉老生当你是个好儿媳,你竟私自和离,与闻家那登徒子厮混在一起!”

“你不过商贾女,祖坟冒青烟,积了八辈子的福气,才有幸嫁给我儿!”

“不知珍惜也就罢了,处处给侯府丢人现眼!”

字字珠玑,数落得宋瑾珠一无是处。

老夫人瞪了眼小厮,“还不将吾儿送去歇息,还要被这狐狸精祸害到几时?”

江玉青由下人架起来,进了侯府大门。

伺候老夫人的嬷嬷提着一桶参有冰渣子的水,泼在了宋瑾珠身上。

“你当侯府是什么地方,想进就进,想走就走?我们家伺候不起你这尊大佛,关门!”

老夫人的呵斥中,寒风穿透了宋瑾珠的骨头,厚重的府门,在她眼前缓缓合住。

她长睫挂了霜,退下侯府的台阶。

站定了半晌,她拍了拍僵硬的衣料,冰渣子刺啦刺啦作响。

多亏了老夫人打醒她。

真是好了伤疤忘了痛,她早该料到那封和离书落成,开弓就没有回头箭。

江玉青可在醉酒时对她述衷肠,临终前也可对秦知燕念念不忘。

一颗心住两个人,太拥挤了。

她不要。

第二十一章:

宋瑾珠不出意料地染了风寒。

在床榻躺了两天,秋荷按时按点送药,“小姐,小侯爷启程了,二十万兵马,势要平息西域的动乱。”

“嗯。”

药汁苦到心坎里,宋瑾珠尝试着接受关于江玉青的任何消息。

都说真正的放下,是坦然面对,不再为其牵动心绪。

日子如旧,凛冬深寒。

宋瑾珠到铺子里整理账目,一个人影飞快地掠过门前,往柜面上扔了东西。

伙计去追,没撵上,宋瑾珠手边的是个羊皮袋。

她拿起羊皮袋,袋子上有些斑驳的血迹,解开绳结,宋瑾珠僵住了,在她手里的,居然是......驼绒丝。

宋瑾珠的手忍不住抖了抖。

她急忙到门口,长街上人来人往,她根本没看清刚才从外头跑过的人是谁。

驼绒丝卷成一大团,柔软异常。

她本来都已经放弃了这次甄绣,没想到......

核算了一下,距离年关还有半月,如果日以继夜的赶工,还来得及!

“姐姐们!”宋瑾珠一阵风似的,回到重建的绣坊,高高举起手中的丝线,“我们可以继续做太后的凤袍了!”

驼绒丝之难得,众人纷纷揣测来源。

宋瑾珠操持主绣白鹤的活,穿针时,不当心扎到了指腹。

指端冒出赤红的血珠,她不急着擦去,只看着血珠子,思绪游离。

还能是谁给的?

这个节骨眼,也就他在西域。

但,不管做什么,都回不去了。

宋瑾珠加班加点,绣坊的老姐姐们也不敢懈怠,共同努力之下,赶在甄绣的前一日完工。

吃一堑长一智,哪怕成品落成,她们也没放松警惕,视线时刻不离凤袍,硬生生撑到甄绣当日。

“小姐!全看你的了!”秋荷带着俩黑眼圈,激情澎湃地给她加油打气。

绣坊的姐妹送宋瑾珠到宫门口,紫苏上前摆正了宋瑾珠发间的金簪子,“瑾珠妹妹,尽人事听天命,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宋瑾珠看着她们,无比心安。

她从不后悔跟姐姐们分账,就算日后有机会,将宋家的宫绣开遍南诏的五洲四海,也甘之如饴。

来宫之前,她去了父亲墓前。

当时当下,她捧着金丝楠木的匣子,收紧指尖,默默念道,“父亲,女儿没给您老人家丢人,愿应征隧顺!”

宫闱深深,红墙青瓦。

公公领着参加甄绣的人,穿过回廊、水榭,来到一处花园。

冬日里万物凋零,唯有青松常绿,翠色之间,竟坐满了京中贵胄。

园中设宴,他们拭目以待。

坐在鎏金亭,满头银丝的老妇人沧桑的开口,“来的人不多,且让哀家瞅瞅,民间是否能人辈出。”

令宋瑾珠出人意料的是,江南绣坊,竟也派了人来。

闻谡断言他们来不及。

但他们不仅千里奔袭,呈出的绣品,亦是精细绝伦。

苏绣,千古以来独领风骚。

一件‘紫气东来’寓意的凤袍,对襟采用金丝两面绣,正面瞧着是祥云,里衬竟是‘寿’字。

流苏如瀑坠边,每一条都嵌着紫水晶,再细看,水晶镂刻着‘万世太平’,‘江山永固’之类的吉祥话。

在这一件巧夺天工的匠艺作品下,宋瑾珠没了底。

为宫廷甄绣,几番波折。

她多想自己能摘得荣宠,可面对苏绣一脉,大有蚍蜉撼树的无力感。

“不错,很不错。”太后笑呵呵的,对江南绣坊的献宝满意至极。

宋瑾珠心凉了半截,却听老妇点了她的名,“宋家小女,你的绣品,就不想给哀家掌掌眼?”

第二十二章:

宋瑾珠心提到嗓子眼。

按照宫规,她不能直视太后她老人家。

她没看见,宫娥在太后耳边言语了几句,太后看她的目光慈爱无比。

“民女惶恐,请太后娘娘过目。”

宋瑾珠将木匣子举过头顶,由太监接手,送到太后眼前,再经宫娥的手提起来,给众人展示。

“太后娘娘,此绣品名为松鹤图,象征万寿无疆之意,万福纹,祝太后娘娘万福金安。”

宋瑾珠的声调不高,手里还攥着剩下的一截驼绒丝,丝线有着千丝万缕的绒毛。

忆起坎坷的来时路,宋瑾珠蓦然有了信心,“白鹤的羽翎,采用宫绣的错针,令羽翼丰满,栩栩如生,松柏的枝叶,是蚕丝烧蓝......”

可以说,这衣裳的每一寸,都凝聚着她和绣坊所有人的心血。

江南绣家是很优秀,但她的绣品也不差。

太后摸着白鹤,触感软绵,松针看似平整,却能感觉出根根分明的颗粒感。

“都好,都好!”

太后心悦不已,“这两件哀家都留着,小宋的除岁穿,江南名家的初一穿,甚好,甚好!”

一并入选么?

京中贵人交头接耳,宋瑾珠小心谨慎地往江南苏绣家望去,那人脸色铁青。

虽说两件衣裳太后都看上了,但除岁之际,乃举国欢庆的日子,当日着宋家宫绣,意义非同凡响。

宋瑾珠欠身谢礼,心中奔腾,嘴角怎么也压不下去。

献宝后,她被送出宫去。

因为至始至终都低头俯首,她甚至没发现席中熟人,丞相府的闻大公子,邑柏侯府的老夫人,还有长媳秦知燕。

巍峨宫门前,雪花悄然飘零。

宋瑾珠停下脚步,抬头望去,片片冰晶,落在她手心,落在她肩头......

她不自觉地笑开,打心底里高兴。

宫门外突然冲进来骑着快马的将士,“八百里加急,报——”

他带过一阵风,卷席着雪花乱舞。

宋瑾珠目送着他转瞬远去,紫苏凑上来,“瑾珠妹妹,怎么样,成了吗?”

她没说话,目光在所有人面前兜了一圈。

雪幕中,绣娘屏息凝神。

但渐渐地无声中,期待缓缓有湮灭之势。

发现她们黯然下去的眸光,宋瑾珠绷不住笑起来,“成了,姐姐们!”

她们依旧无言。

目光若暗夜里死灰复燃的烛灯。

紫苏忍不住哭出来,粗粝的手捂着嘴,指缝中溢出哽咽声。

“这是怎么了,被太后看中,这不是值得高兴的事吗?”

宋瑾珠鼻子也有些酸,可这时秋荷望着天放声嚎啕,“小姐,这应绣太难了,太难了......”

她亲眼看着绣坊掌灯到天明,看着小姐的双手血痕遍布,她一个门外汉什么也做不了。

得选,那是所有人齐心协力的结果。

绣娘们含泪而笑,宋瑾珠鼻息间冒出白气,捏着手里半截驼绒丝指天高喊,“从即刻起!我宋家也是御用绣坊,竭尽全力,弘扬宫绣之作,开枝散叶满天下!”

如果父亲在天有灵的话,也会为她骄傲吧。

商贾分位在南诏极其卑微,她不服。

宋家是手艺人,赚的每一分钱都是光明磊落的,赋税又重,凭什么做官的就能高高在上看待她。

她心中生有凌云志,宫门内却传出了敲钟声。

“咚咚”几下,绵长悲壮。

“小姐,这是怎么了?”

秋荷向宋瑾珠解惑,刹那间,宋瑾珠手脚冰凉,“朝廷重臣命殒,敲钟哀悼......”

第二十三章:

谁担得起皇宫禁内的敲钟?

宋瑾珠之所以清楚,是因为,那天她给江玉青送葬时,皇宫里就飘出了这种丧钟声。

应该不是他吧。

她虽改变了自己的命数,但上一世江玉青活到了七十岁,不是命薄之人。

宋瑾珠安抚着自己,回身瞧着细雪纷飞中,男子着及地的大氅,支着一把桐油伞伫立在不远处。

“闻公子。”

宋瑾珠诧异地近前去,“多日不见,闻公子这是去哪里逍遥自在了?”

闻谡抬了抬伞面,玉白的面冻得微红,挑眉轻问,“坐坐?”

“好。”

宋瑾珠跟着闻谡沿着宫道走到市井,一家茶馆的二楼雅间,面向街道,护栏处望去,京城小巷的房翎尽入眼帘。

闻谡往椅子上一摊,剥着花生,吊儿郎当地丢嘴里,慢嚼细咽。

“闻公子,这份是为你准备的。”

宋瑾珠从怀里抽出对叠规整的纸张,还未展开,闻谡骤然正襟危坐,“什么东西,婚书?”

“谁家婚书是白色的?”宋瑾珠打趣,素手不疾不徐将纸面铺平,“这是宋家绣坊营收的凭证,我分你两成,这铺子原先就是你给我的,而且帮我重建了绣坊......”

“你要养我啊?”闻谡悻悻然地瘫回椅子上,摆了摆手道,“爷不缺你这三瓜两枣。”

“我知道你不缺,是我一点心意。”

宋瑾珠很是认真,奈何闻谡浑不在意,思忖少倾想起来,“上回不是还欠我一下亲亲,亲一口,扯平。”

闻谡人不坏,就是浪荡惯了。

他只是调侃宋瑾珠,不料宋瑾珠思虑片刻,应了声‘好’,然后就绕过桌子角,到了他身侧。

女子的幽香袭来,闻谡完全不敢动,好似泥塑般,任由宋瑾珠俯身,柔软的唇瓣印在他脸颊。

真......亲了?

闻谡暗自吞咽唾沫,宋瑾珠蜻蜓点水的应付后,已然退开,“闻公子可别后悔。”

他青涩地像个初入情场的愣头青,直至宋瑾珠请辞离去,他还僵化着纹丝不动。

“爷,闻公子?”侍卫的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才把闻谡的魂儿招回。

他定睛一看,慌忙寻找,“宋老板,人呢?”

侍卫头疼,“宋老板离开了好半天。”

闻谡抬手,意欲碰一碰方才被宋瑾珠亲过的脸,指尖顿在脸边作罢,嘴角禁不住翘起来,“今儿甭给爷准备洗澡水,明儿洗脸水也免了。”

侍卫想翻白眼,“爷,您都多久没去百花楼了,都传您是不是举不起来,要不娶了宋老板也好,反正老爷能见着您成亲,就该谢天谢地。”

闻谡将才还得意洋洋,肉眼可见地恢复如常。

他捡起花生剥着壳,落寞地低语,“我配不上她。”

宋瑾珠有这种毅力,什么事办不成,她日后必然是前途无量。

闻谡对自己有清晰的认知,吃喝嫖赌,就没有他不做的,怎么有脸唐突佳人。

遥记那年她成亲,闻谡遥遥一眼,只觉得那姑娘长得真干净,干净到想要调戏一番。

仅此而已,到此为止了。

因甄绣中选的缘故,宋家绣坊的单子爆棚,忙得不可开交,接连在京城扩张到第二家,第三家。

“秋荷,你给我准备些衣裳,年岁前,我去望京看看。”

她始终谨记,将铺子开到南诏角角落落的事。

望京距京城不远,也就半天的路程。

出京城前,宋瑾珠在楼门处,看到了江家的车马,老夫人一夕间白发又多了。

她操着手在袖子里,往城外张望着,不知在盼什么。

有了上次的教训,此番,宋瑾珠连招呼都没打,让秋荷验了出关文牒就要走。

“弟妹!”

秦知燕莲步跑到马车前,挡住了去路。

“让开!”宋瑾珠没好气地轻喝,若说她对邑柏侯府还有半点挂念的话,那盆水,彻底斩断了那一丝羁绊。

“弟妹,侯爷他,他快回来了。”

第二十四章:

宋瑾珠面色一凝,回来就回来有什么好说的。

“让开,你听不懂人话吗?”宋瑾珠烦躁不已。

秦知燕抿了抿唇,没再言语,退到一旁,宋瑾珠的马车扬长而去,秦知燕抽出绢子蹭着眼角,“弟妹,你就......真当这般狠心么......”

车轱辘轰隆隆地碾过官道,宋瑾珠落地在望京,铅云压境,似乎有一场暴风雪在酝酿。

望京和京城不同,没有京城那么繁荣,但靠着海,景色比京城更美,路旁枯黄的芦苇,随风摇曳,海浪声声,但气温却更加凛冽。

宋瑾珠找了客栈,打尖住店。

风尘仆仆一整天,早已饥肠辘辘。

这边的特产是驴肉和海产,宋瑾珠按照招牌点了几个菜,让秋荷去给马夫送一份,再让秋荷坐在自己身边。

“你们晓得吧,邑柏候这次把西域杀穿了!”

“铁骑二十万打了个里应外合,生擒西域单于,左右大都尉的人头斩下,送进宫里喂了狗。”

宋瑾珠拿起筷子,目光不自觉往一旁的餐位看去。

她先想到的,不是这次侯府又该有多重的封赏,而是沉重地琢磨着,江玉青身上不知又得添几道疤。

陛下曾言,邑柏候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二十有二的江玉青,是上天赐给南诏的将才。

将才也是人。

看起来打胜仗那么的容易,可知刀剑不长眼,尸海里摸爬滚打,哪一次,不是九死一生。

心扉隐隐作痛。

却见闲聊的汉子咂了口酒,“只可惜,副帅明章大将军为国捐躯。”

所以,那日的丧钟是给这位将军敲的?

宋瑾珠听得入神,另一人附和道,“邑柏候也好不到哪里,人是抬回来的,保不保得住这条命还难说。”

“啪嗒——”

宋瑾珠手里的筷子冷不丁脱落,“他怎么了?”

男人家酒桌上不是媳妇儿孩子就是家国大事,一见宋瑾珠搭腔,愈来劲了,“小姑娘,你不知道吧?你说速战速决,踏平西域王储就走多好!传言,邑柏候是要在西域宫中找什么东西,耽搁了良机,被反扑的西域飞甲围困。”

“他单枪匹马,硬是闯出来,等回军营,满身是血,人事不省了。”

他们的讲述慷慨激昂,宋瑾珠颤巍巍地从怀里掏出,一直随身携带的驼绒丝。

染血的羊皮袋。

秦知燕的拦路。

太后突发奇想的甄绣。

江玉青要做什么!

点点滴滴的猜想串联起来,她拔腿就往外跑,“回京!现在就回京!”

她不敢想,若江玉青真为了她做这么多,那他心之所属究竟是谁?

她是不是错了......

“小姐,这雪下这么大!”秋荷出了客栈,就看雪似鹅毛,她们就像是活靶子一般,无数的雪花砸来。

“回京!!”

宋瑾珠声嘶力竭地吼着。

她素来礼仪得体,这时,却像个悍妇。

雪下了彻夜。

宋瑾珠站在侯府门前时,天还没亮。

“我要见他!开门!”她用力地捶打着院门,但无人应。

天将明,太医从院里出来,宋瑾珠凉彻了心,所以他们说的是真的,江玉青西域之行,果然身负重伤,生死未知?

她跟着大开的院门挤进去,却被侍卫一把掀开。

积雪到了脚脖子,她脚下拌蒜,跌坐在地。

侍卫不忍,“老夫人言明在先,宋小姐出了邑柏侯府的门,就别想再踏进一步。”

宋瑾珠不知疼痛般,薅着满手的雪渣子,狼狈地爬起来,“我就见他一面,一面就好!”

“嘭——”

院门重重地阖住,她的希翼碎得一塌糊涂。

“就算不让我见,求求你们告诉我,他现在怎么样了,伤势有多严重......”

她匍匐在院门前,苦苦哀求,眼泪模糊了双眼。

若是一别两宽,各自安好也罢。

但江玉青他不能死,他要好好活着!

“小姐,我们改天再来吧,要冻坏身子的。”秋荷泣不成声,眼见着宋瑾珠的手紫红紫红的,泪水染湿的羽睫,凝结出簇簇冰霜。

连夜赶路到侯府,前前后后五六个时辰,滴水不进,就是铁人也撑不住啊!

“不!我要等!”

宋瑾珠捶打院门无果,依着院门滑坐在石狮子旁,腥红的眼坚定执拗,“我就不信,他们会眼看着我冻死在此!”

第二十五章:

她赌老夫人好脸面,不会容忍前儿媳死在门外的事发生。

“小姐......”

秋荷彷徨无助,拖拽宋瑾珠又带不走。

她只好折回宋家四合院,搬来了火盆和木炭,露天雪地里烧着炉火,给宋瑾珠披上厚棉被。

暴雪天气里,街头行人罕至。

宋瑾珠不言不语,一张嘴牙关就咯哒咯哒打架。

她都打定主意,一天,两天地守。

背后的院门出奇地从里拉开来。

她猛然回头,看到的是江玉青灰白的脸。

他被侍卫左右搀扶,脖子上有一道刺眼的伤口。

“相公......”

宋瑾珠脱口而出,可她蹲得太久,站起来双脚麻木,毫无预兆地往前栽倒。

江玉青神经一紧,是有心扶的,却没迈开半步,任由宋瑾珠伏跪在地。

“小姐!”

秋荷忙前忙后,守着宋瑾珠寸步不离。

宋瑾珠抬手示意秋荷不必管她。

她自己抓着门板,艰难地站起,双腿打着哆嗦,牙关寒颤不止,“你没事就好,驼绒丝......”

丝线绕成了环,就套在她指根。

“我不知道你听到些什么。”江玉青看着满身碎雪的她,冷漠得不像话,“但你要知道,我们已经和离,你和闻公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就算我曾有心跟你重修旧好,而今也打消了这个念头。”

宋瑾珠怔住。

是谁喊她书儿,抱着她不放。

眼前的江玉青和那日酒肆的状态判若两人。

“我没想着再做侯夫人,我只想知道......真相。”宋瑾珠一字一顿,说句完整的话都费劲。

她痴痴地望着凛然的江玉青,冻到乌青的手往前探去,展现出那一圈驼绒丝,“当真不是你所为么?”

“呵——”

短促的冷哼声,江玉青扬起薄唇一角,轻蔑至极,“这是何物,我见都没见过。”

宋瑾珠忘了呼吸。

前因后果都只是她的猜想,确实,没有任何线索证明江玉青为她做了这么多。

她的失望爬满了整张冰霜浸染的脸。

江玉青泼墨的眸子,没有半点怜香惜玉,“对了,我与知燕改日就成婚,多亏你成全,届时可请宋老板来喝一杯喜酒。”

宋瑾珠只觉晴天霹雳。

果然......

他爱的是秦知燕,有情人终成眷属。

震惊被落寞取代。

宋瑾珠忽觉头重脚轻,全身的力气仿佛被什么抽走了似的。

她耷拉下眼帘,自个儿都不知道声音是从哪里冒出来的,“是我冒昧了,对不起。”

蹭蹭退后,秋荷托住了她僵硬的身子。

江玉青将冷淡贯彻到底,“不送。”

邑柏侯府的大门再次闭合,只是一道门而已,在宋瑾珠面前,仿若一道天埑。

她怎么还抱有这么荒谬的幻想?

江玉青最爱的是秦知燕,上辈子,这辈子,从一而终。

从望京马不停蹄地赶到侯府,死皮赖脸地呆在这,她显得如此可笑。

可笑......

第二十六章:

宋瑾珠不记得怎么回到宋家四合院的。

东厢房里,她卷缩在被子里,感觉不到是暖是凉,也没有饥饿感。

秋荷送来的饭菜撤了一次又一次,天黑了,又亮起。

“瑾珠妹妹这是怎地?”

“不能任她如此下去,赶紧想个法子。”

绣娘扎堆在一起,出谋划策,盘算着如何让宋瑾珠振作起来。

这时,院门外传来公公尖细的声音,“宋家绣娘,领旨封赏!”

“怎么办?宫里的赏赐下来了!”

“总不能我们几个去接吧?”

她们急得似无头苍蝇,谁知,东厢的门里走出了宋瑾珠。

“我没事。”她牵起嘴角,对各位姐姐露出笑颜。

可她整个人如同盐渍过的萝卜,怏怏的,没了往日的朝气。

她整理着衣裳,恍惚地往院外走去。

自古接旨都在门外,让旁人目睹圣上福泽。

宋瑾珠以为,自己等来了太后的封赏,定会喜不自胜的。

但宣旨的过程,她魂不守舍,太后娘娘还特意赏赐了宋家‘巧夺天工‘的牌匾,彰显宋家绣品的造诣。

然而宋瑾珠谢恩后,木讷地回了东厢。

“这还是没回过劲来,你说这小侯爷,干嘛非得刺激宋老板?”

“可不嘛,还请喝喜酒呢!我呸!”

宋瑾珠确实只想把自己关起来,独自舔舐伤口的。

听到这一句,她在房门口驻步,喜忧参半地笑了笑。

早就决定好,要自己走未来的路,不是么?

他成亲,就祝他白首不相离,家里的姐姐还等着她支棱起来,宋家的绣坊,才刚刚启程而已!

“我饿了,秋荷,我要吃大肘子!”

宋瑾珠一声喊,在东厢取出银匣子,“今儿高兴,赏,都赏!”

宋瑾珠生龙活虎,这是绣娘们都乐意看到的。

太后娘娘给的匾额挂上了宋家宫绣的招牌上,店门前还放起了鞭炮,小孩子都来讨红包,好不热闹。

可这东市,还有更热闹的。

一行迎亲的人马,敲锣打鼓招摇过市。

“是邑柏候娶妻吧?”

“这给二房续弦,也不觉忌讳,长子死的那般惨,就怕是新妇克夫,小侯爷也没个好下场。”

“那是人家的家事,人家乐意娶!抓紧去侯府吧,去晚了,可就没彩头咯!”

宋瑾珠正将一个红包分给孩子,孩子的娘就拽着小娃的手,着急忙慌地往邑柏侯府方向跑。

门庭若市转眼空。

雪中鞭炮的碎纸片,如散落的梅花瓣。

“小姐。”秋荷忧心忡忡地唤着,就怕宋瑾珠还挂记着侯府那位,伤了心。

“无事。”宋瑾珠释然轻笑,“后天就是新年,开春后,我要出远门,京城的店就交给紫苏打理。”

邑柏候成亲这么大的事,宋瑾珠想不听都难。

有时候是绣娘避着她,背地里议论。

有时候是来定绣款的京中贵妇小姐们,好奇地探究一二。

他们说成亲时邑柏候未曾拜天地,说是婚事从简。

他们还说,年岁之宴,邑柏候也不在场。

坊间甚是揣测,邑柏候是不是根本没救回来,但朝廷不仅给他加爵,还赐了免死金牌,破了谣言,但迷雾重重,倒是分不清什么状况了。

宋瑾珠不去理会,年初二,在爹爹墓前敬了香,洒脱地离京而去。

二月来,春花开。

侯府扶苏阁内,秦知燕取来薄毯盖在男子双腿上,“侯爷真就甘愿同一片天,你与她永世不见?”

男子不再如往昔那般骁勇硬朗,坐在轮椅,理了理薄毯的边,“我全须全眼的时候,她都看不上,况且如今是个废人。”

第二十七章:

他的腿,断了。

薄毯掩盖的地方,从膝盖往下的位置,都是空的。

他此生再无站起来的可能。

“若我说,当初我有意逼走弟妹呢?”秦知燕满眼心疼,“我原以为,衬得我弱势,你会更加偏爱我一些。”

她何尝不嫉妒宋瑾珠。

同是侯府的儿媳,是江玉青钦点要娶宋瑾珠进门,不然,宋瑾珠一介商贾之女,如何能攀上侯府的高枝。

不出意外的话,她官家小姐的身份能稳稳压宋瑾珠一头,偏生宋瑾珠太能干,显得她那么微不足道。

总是暗自比较,总因江玉青的偏爱而沾沾自喜。

她宋瑾珠独当一面又如何,还不是不得所爱,每每在她之间,江玉青都会以她为重。

可不想得,宋瑾珠竟留下和离书,离开了侯府。

那日甄绣上,她才华横溢,像是在闪闪发光。

秦知燕惊觉,自己的懦弱无能,与宋瑾珠无干,无论做什么,都掩盖不住她的锋芒。

错以铸成,一念偏差,悔终身。

她的话,并未刺到江玉青,他看了眼秦知燕,取出怀里暗香疏影的荷包,哂然一笑,“给我再选一次的机会,我还是会向着你,这是我欠你,欠大哥的。”

他和大哥,三岁就开始跟着父亲习武。

大哥七岁就破了蛮夷的天险,十二岁就可用兵如神。

然而那年,兄弟并肩剿匪,江玉青却错手将大哥致死。

虽然不是他亲手要了大哥的命,但他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是他,害得秦知燕新婚便守了寡。

秦知燕的珠玉发簪是大哥生前赠给她的。

他不知如何对女子好,就想着自己媳妇儿也该拥有,可踏遍河山,也寻不出比那只品相更好的,委屈了他的书儿。

究竟是从何时起,她有了离开的念头,事到如今,他都不明白。

大抵是他新婚夜,念起兄长之死,跨不去那道坎。

他独自在房顶上坐了一夜,一边喝酒,一边将酒水洒在青瓦上,阴阳两隔,若是兄长还活着,该是如何其乐融融的一家子。

亦或者是南夷进犯,势如破竹,他冷落了宋瑾珠两载。

为了不辱邑柏侯的名望,披甲上阵,父亲早逝,兄长长辞,他就是血洒疆场,也要扛起邑柏候府的重担。

南夷之地高山峻岭,他带的人,差点迷失在深山中困死,敌人狡猾,声东击西,他只好断其粮草,生生去熬,熬到他们军心大乱,逐步击破。

回来的那日,他先去了春草堂,给大哥敬香。

不知怎地,成亲时书儿还体贴入微的,那时就疏离冷淡起来。

两年在外风餐露宿,他最期盼的就是家书传来,她用简明的字句,给他报平安,家就是他必胜的信念,他必须活着回来,家中妻子还等他归家。

还有一种可能......

她爱上了别人。

所以,宋瑾珠离开他后,与闻谡纠缠不清。

既是如此,望她前路春花烂漫,再无他。

宋瑾珠用了七年的时间,将宋家门面扩张到了近百家,真正办到了,宋家宫绣天下知。

原先跟着她的绣娘早不在身边,传学教艺,遍布南诏的三十九城,八十二郡。

唯是秋荷年复一年地照顾她。

“秋荷,你年纪也不小了,就没有心仪的郎君?”久违地回到京城,宋瑾珠在院子里翻地,种下些土豆。

这东西好养活,结果前开花,秋来还能刨出来当粮食,也不用施肥修剪,野蛮生长,好养活。

秋荷蹲下来,将发芽的土豆块掩埋,“小姐您说什么呢!秋荷跟着您一辈子,不嫁人。”

“这可不行。”宋瑾珠放下簸箕,“卞北坡桃花开得正好,你拿上风筝,去给你遇一桩好姻缘。”

南诏有着不成文的规矩,赏花的春日里,女儿家的纸鸢剪断了线,被男子捡到,那就是天注定的缘分,得备上聘礼,循着风筝上留下的芳名,登门求娶。

桃花遍野,待嫁的姑娘多不胜数,欢声笑语阵阵。

宋瑾珠站在山脊,帮着秋荷将风筝送上天。

燕雀形状的纸鸢乘风起,宋瑾珠递给秋荷剪刀,不禁叹息。

当年她刚及笄就年年来此,每年都准备一只风筝。

然而老天跟她作对,剪断了线的风筝,全部石沉大海般,杳无音讯。

到底有没有人捡到?

宋瑾珠怀疑自己的姻缘是被春风吃了!

随着丝线斩断,秋荷的风筝歪歪斜斜地往下栽,宋瑾珠催促秋荷去追。

她目光追随着风筝,不经意瞥到桃林中的两道身影。

女子推着轮椅,如春还穿棉袄。

男子坐着轮椅,望着树上繁花纷落,他手边的纸鸢那样眼熟,好似她韶华之年,放飞的那只,丑得很别致的青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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