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葵从房内退了出来,轻轻地合上如藿的房门。
寒风从院内穿堂而过,如葵露在外面的脖颈,肉眼几不可见的汗毛此时却根根直立。
如葵抬头望向远处的天际,本来应该是黑暗深邃的天边,此时已然被起来了一道口子,泛出了鱼肚白的光线。
如葵想起自己问过如藿阿姊时,阿姊面上出现的,捉摸不透的笑容,深深吸了一口气。
带着清晨水露的寒气从如葵的五脏六腑中穿膛而过,如葵似乎整个人才算是真正地清醒过来。
这一天总算是平安地过去了。对于如藿阿姊来说,如葵盯着远处乍亮的天际,面无表情地想着。
一日当中最冷的时辰往往不是人们认为的深夜,而是在天空微微泛白时日头刚刚升起的凌晨。
对于阿姊,今日算是有惊无险平稳地结束了,但对于某些人来说,最冷最黑暗的时刻可能才刚刚开始。
殷氏刚刚迎娶的新妇程家娘子程嫣,从昨日起便坐在书房内的书桌案几前,一遍又一遍地抄写着静心明神的《心经》,直至听到派去前院的女使来报,“少夫人,夫人回来了。
程嫣默写的动作戛然而止,毛笔笔体的墨因为主人长时间的悬而不落,逐渐汇集聚拢,渐渐聚集在这只上好的紫檀狼毫的笔尖处,最终似不堪重负般,狠狠地砸落在空白的竹简上。
墨水落在竹简上骤然绽开,墨点溅在程嫣的手上,程嫣感觉到手背的冰凉,才仿佛缓过神来,问来报的女使,“哦?可察觉出来什么没有?”
“夫人下了车后,便形色匆忙的赶去老夫人的松涛堂了,其余的,奴便不知了。”
程嫣听闻此话,不知想到了什么,叹了一口气,挥手让女使下去后,看向泛着鱼肚白的天边,自言自语道:“该来的总会来的……”
边说着,边起身转到屏风后换了一身以黑纱素绢制成的阙翟,内又陪着狐白色的长踞繻裙,身上无一点金银珠翠绣文装饰。
面上也无丝毫妆容痕迹,仅在发尾处绑有一条与繻裙同色的麻质发带。
这一套衣物装扮……竟是一身祭服!
做完这一切的程嫣又复坐在了书房内的案几后,扬起那张张扬明艳的脸,透过一旁的大敞着的窗户,看着天边的黑暗被黎明的日头一点一点破开。
她一言不发,似是在等待着什么,但又好像是在单纯地发着呆。
直到,殷府当家主母,她身边的一等女使的到来。
“少夫人,夫人请您去松涛堂一趟。“
程嫣轻轻地笑了笑,也没问究竟出了何事,为什么要在凌晨这个时辰前去,也没管为何是殷夫人唤人,但最终见面地点却是大母大父的松涛堂。
她就像是明了了一切般,淡定又从容地身着着一身出丧祭服向松涛堂走去,甚至在路过殷母身边的那位贴身女使时,仔细地嘱咐:“别忘记将烛台熄灭后把书房的门带好。”
等到程嫣到达松涛堂后,不出所料,殷府内所有的长辈,如葵大父大母,自己的君姑君舅统统都位于松涛堂堂上。
在程嫣行礼过后,松涛堂内陷入一片寂静。
率先打破这份静寂的是殷母,“程嫣,你可知,我今日唤你来所为何事?”
一直以来表现得极为沉稳妥帖的程嫣,在殷母话音刚落之时,竟然极为不恭敬地笑出了声。
在如此安静的松涛堂内,又面对着在座的诸多长辈,程嫣这声笑,极为刺耳。
殷母紧紧地拧起眉头,出声喝斥道:“你笑什么?!”
本来温柔内敛的程嫣此刻似乎也不装了,直接开口反问着自己的君姑道:“事情都已经到此种地步了,想必该知道的您都已经知道,又何必再如此这般问我呢?”
“所以你这是认了?”
“认不认得……呵,”程嫣嗤笑出声,“不愧是以律法立家的云中殷氏啊,明明该知道的都已经知道了,却还是要和我这个始作俑者确认口供,怎么,你们是不走完全部的流程,过不去您们心里的那道关吗?”
程嫣抬起头来,直勾勾的看一下堂上在座的几位殷氏长辈,口中的嘲讽,几欲化为实质,向堂上的主位喷薄而出。
“虽然我们不知你为何要这般做,但你毕竟是我族刚刚迎娶的新妇,不管你做了何等错事,总归是要问清楚才好,是你犯下的,你躲不掉,但不是你犯下的,我们也不会平白的污在你头上。”
从程嫣进门后便一言不发的殷老夫人开口说道。
“况且你也说,我们云中殷氏是以律法立身,那便更不会违背祖宗家训,随便给你定几大罪名或者甚至连你申辩的机会都剥夺不允。”
“所以该怎么样,便是怎么样。”
“且据你从佘府回来的君姑说,你所犯之事牵扯三族世家,又涉及到各族私密不可对外人宣扬之事,故而此番询问,仅以在座的家中长辈和你为限,你对此可有异议?”
刚刚还嘲讽满脸的程嫣,在殷老夫人说话时,略微收敛了自己不恭不敬的神色,低眉垂首,待到殷老夫人话音刚落,便俯身行礼,口中恭敬地应道:“是,大母慈爱,程嫣对此没有异议。”
殷老夫人颔首,冲殷夫人说道,“那你便开始吧。”
“是。”殷母应道,反而对身旁的女使吩咐道:“将人和那几箱东西统统带上来吧。”
一干强壮有力的的粗使婆子将几个红漆描金边的樟木箱子抬了上来后,便依次有序地退下了。
殷夫人向站于身后的贴身女使挥了挥手,“碧落,你来说。”
“是。”刚刚一直站于其身后的殷夫人身边一等女使碧落行礼迈步上前。
“昨日,我家夫人和二娘子都在佘府陪伴已经快到临产期了的大娘子,也就是佘府少夫人。”
“本来还需一段时日,才能到大娘子的临产期,但因发生了一些事情,导致如藿大娘子竟出现血崩之兆,进而早产。”
“什么?!”殷老夫人大惊出声,整个人拍桌而起,“我的孙儿可还一切安好?!”
碧落连忙行礼回复说:“请老夫人安心,多亏那时有二娘子在场,大娘子已经顺利生产,母子平安!”
殷老夫人听闻此话后,复而安稳地坐下,“你接着说。”语句简短但这再次开口的话语里却明显带出了行军时的杀伐之气。
直面接受老夫人此句话的碧落,闻言后已然是两股战战,整个人都微微发着抖,接下说出的话语里也带着明显的颤音。
“是。”碧落屈了屈膝,接着说道:“因为有如葵二娘子在,迅速调令一众稳婆产婆,故而整个生产过程都有条不紊,大娘子救助及时,虽刚开始时有血崩流产之兆,但最终还是有惊无险,顺利诞下麟儿,且母子平安。”
从刚开始一直默默不语,垂头倾听的程嫣,无意识的攥紧了自己的袖摆。
明明,刚刚在得知殷夫人回府时的状态便可推测出来殷如藿此时此刻定然安然无恙,说不准,不管是胎儿还是产妇竟都能做到毫发无损。
明明知道如此的,明明是知道的……但为何竟是如此地……不甘!
差一步啊!仅仅只差一步啊!
一旁的碧落还在说着:“结果虽然有惊无险,但二娘子在刚刚发现大娘子出现血崩早产之兆时,便已察觉此事不对,后迅速下令,封锁了整个大娘子的院落。“
”并在进产房之前,二娘子与佘府夫人和夫人商量,将整个佘府一并封了,诸多仆人宾客当日只准进不准出,等到大娘子顺利生产后,再进行勘察。”
“而能顺利说动两府夫人的由头,就是二娘子当下断言,大娘子此次早产并伴有的血崩之象,必是有他人刻意谋害!”
“也幸得二娘子早有筹谋,将整个佘府整整封了一宿。在大娘子顺利生产后,二娘子并着手开始调查此次大娘子突然早产的原因。”
“经过一番排查,二娘子所得出的结论,除了大娘子因为今日陈小公子在佘府出言不逊,而导致大娘子气血翻涌,进而直接早产的原因外,更根本的原因,则是在此。”
碧落边说着,边动了。
她向堂上诸位屈膝行礼后,先是将这堂下刚刚抬来的几大箱子一一打开,随后行礼对殷老夫人接着解释道:“此次大娘子出事的根本原因,便在于这几大箱子的东西里。”
“这几箱子东西,都是咱们殷府送去给有孕了的佘府少夫人的体己之物。”
“自佘府少夫人有孕之后,夫人便定时定点儿的向佘府的少夫人送些什么体己之物,其中包括但不限于上好的布料首饰,香囊胭脂,还有很大一部分是佘少夫人喜欢吃的一些吃食。”
“而这些吃食当中,有些是成品,譬如腌制好的蜜饯或者是瓜果,另外一些则是调料,譬如胡椒。”
“尤其是因为大娘子后期尤为嗜辣,故而在诸多的香料调味之中,最多的便是主导辛辣的茱萸粉了。”
“而查出问题的,就是这茱萸粉。”
“但这些物件不是从一开始便由殷府送过去的吗?更何况还是你亲自操办的,总不会你自己害你自己的亲生女儿吧?”殷老夫人听到这一部分时,开口问殷母。
殷母摇摇头,脸色阴沉如水,“我自是不会谋害我的亲生女儿和我那即将出世的小外孙的,说实话,若不是如葵在那时执意要清查她阿姊院内,不管是出自何人来自何处的所有物件,我也是万万想不到,这个问题的根源竟然能出自本来应该给予她支撑的娘家的。”
说完,殷母转头对上殷老夫人的目光,接着解释说:“这也是我为什么会唤程嫣来这里的原因。”
“这几箱子里面的茱萸粉,业务是包包都有问题的,经过筛查验证后,发现只有在程嫣接手殷府内上上下下的事务后,所送来的茱萸粉夹杂着一定的朱砂。”
“朱砂?”殷老夫人轻轻皱起眉头,“朱砂不是一味药吗?可是会对产妇和婴儿有什么不利之处?”
“我也是听了如葵说的之后才了解到的,自从如葵拜了为宫长为师以后,对各类草木植本知之甚深。”
“我便是听如葵讲说,朱砂是药也是毒,具体的功用疗效要看不同的症状或者使用人的体质情况。”
“我素有心悸,朱砂于我而言是一味极好的药材。主治惊痫,且能通血脉,止烦闷,益精神。这样好的药材既有通血脉之效,换言之,对于有孕之中的女娘,它则有落胎流产之功!”
殷母目光如箭,射向堂下站着的程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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