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人说君王死社稷,赞后主以身殉国,全了忠孝大义,又骂那携了传国玉玺投诚的太子,好个狼心狗肺的东西,圣贤书读了满肚子,却为苟活,在朱雀门前向反王下跪。

朝外闲言碎语,士林口诛笔伐,传不进旧东宫被兵将层层围住的明德门。

一朝改天换日,新帝登基,将宫里的皇子公主猪狗一般宰了个干净,却格外厚待这有眼色的前朝太子,不仅封了个国公,更是特别恩许他将生母接出宫去照拂。只是贵妃娘娘性情刚烈,前脚领了旨意,后脚便用一根白绫上了吊。小太子跨进宫门看到两只吊在半空的绣花鞋,当即两眼一翻,昏了过去。

新帝感念贵妃深情,追封为孝贤皇后,与后主合葬入帝陵。

小太子再睁眼已被挪出宫来,住进了敕造李国公府。宫中一道旨意,令他在家好生休养,不必上朝。小太子白着一张脸跪在门前,新朝服还没做好,只得将从前的太子衮服拆了绣样,狼狈地穿了一身。他勉力周全了礼数,感念新帝恩德,又将自己贬了一通,言语间忽然有些愣怔,就这样淌出两行清泪。宣旨太监乃是宫中旧人,被跪得有些惶恐,面露不忍:“国公爷的心意,咋家自会转告圣上。”又趁边上无人,凑近前道:“殿下当远离是非地。”

一枚小巧的金印被大袖遮掩,递到小太子手中。这是从前东宫爱用的私印,算不得什么值钱物事,不过是留个念想。少年神色微动,随后肃容行礼:“李琇明白了。公公大恩,琇来日必会报答。”

老太监匆匆地来,匆匆地走了。

当天夜里府上来了两拨恶客,动静极大,左邻右舍并大街上巡夜的兵士皆作不闻。小太子被一个忠心的侍女护着在厨下躲了一宿,瞪着月亮将一双眼睛瞪得干涩难忍。天刚蒙蒙亮,他带着满身草灰滚出来,连澡都来不及洗,悄悄混在府上外出采买的牛车里头逃出了新都金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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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都其实不新,仍是李氏前朝划的地界。高祖爷戎马一生,老来冒天下之大不韪逆反称帝,将国都安在江南鱼米乡。他老人家喜爱江南富庶,却忘了软风软语杀人心气,江南的和风絮语一年年的吹进皇城里,吹得不肖子孙们个个软了骨头,再没有一个能上马弯弓、逐日射雕。

后主年轻时纵情声色,掏空了身体。后宫子嗣凋零,李琇出生时行九,长到十一岁的年纪却成了长子。他少时聪慧,被楚贵妃压着藏了锋芒,这才安安稳稳活到十三岁入主东宫。才学不足、武功不够,且样貌随了贵妃娘娘,生得一副唯有江南水汽才得蕴养出的多情眼,连长相都不甚威严,如何看都难担储君大任。只是当时别无二选,众臣请奏了两次,东宫的封号便随着一道圣旨昭告了天下。

李周已被世家蛀成了空架子,后主势弱,尽管李琇不甘平庸,却碍于掣肘不敢显露锋芒,只盼如母妃所求一般做个守成之君,盼风调雨顺,盼路无饿殍,盼岁岁丰收。

只可惜不想他做守成之君的又何止朝中一两个。

老太傅一世清名,随后主一同殉了国。朝中旧臣有几位已投了新帝,几位老臣殉国,几位秘密递了消息进国公府,叫太子少安毋躁,徐徐图之。

可是老大人们,江山易主,新朝如日中天,眼下既少钱财,又无兵甲,又有何可徐徐图来啊。

李琇揣着满心仓皇,不敢回头,跑出城门十里地后才敢停下歇歇脚。这一日天气晴好,日头大得像个火球,烤得人头顶生烟。

李琇站在空无一人的大路上发呆,他跑得太急,甫一停脚,方觉出双腿酸软,脚跟疼痛。汗将衣领洇湿,他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忽然张口道:“不是叫你走么?我如今不算什么主子,用不着护卫了。”

话音刚落,天上掉下个少年来。他身上沾了两片树叶子,急忙忙往地上跪:“主子,属下不走!”抬起头来,露出一双通红的眼圈儿。

李琇叹道:“流云啊……”

流云绷着脸,一声不吭地跪着。他自小跟着宫里的武师傅习武,长到十岁的时候叫人领进长乐宫去,在贵妃娘娘跟前磕了头,然后才来到李琇跟前,跟着满东宫大大小小的侍女随从一道行礼,喊:“九殿下。”就这样认了主。

天气变得快,转眼起了风。离了王都,方知外头天地辽阔,自由的风吹到身上,凉得人骨头打颤。李琇不愿多言,兀自绕过他便要继续向前走。

流云喊:“主子!”他膝行过来,仍拦在李琇身前求他:“主子便是要走,又如何一个人走那样远的路,属下留在主子身边当主子的脚,让流云背主子走吧!”

李琇含笑问他:“你又晓得我要去哪儿了?”

流云摇头:“主子想去哪儿,流云就跟着主子去哪儿。”他吸了吸鼻子,眼角的泪欲落未落:“流云在娘娘面前发了誓,豁出命去也要好好护住主子,求主子别赶流云走。”

李琇听得一叹,却也知道他脾气倔,于是撩起袍子,蹲在他跟前好言道:“娘娘已经走啦,你发的誓早就不作数了,我不叫你跟着,是为你好,你若是还拿我当主子,就听话去吧。”

流云的眼泪终于落下来,可怜兮兮地挂了满脸。他还想说什么,李琇却不愿听了,他将流云绑歪的发辫扶了扶,随后便温声说:“我走了,你要好好儿的,娘娘在天上也会保佑你的。”

流云哭着说:“主子,属下护卫不力,娘娘怪罪……”

李琇笑着截了他的话:“娘娘怎么会怪罪你呢,娘娘恨我还来不及。”这话说出口,倒像又在他心口捅了两刀。母妃恨他软弱,若不是被人拦着,恐怕投降当日便要一刀将他捅死。

那日大军压境,正派了人马在都城外面叫嚣。城中百姓人心惶惶,有勋贵富户人家想要举家出逃,被禁卫军拦在城门前,吵得鸡飞狗跳。

长乐宫遣散了宫人,空空的大殿内,楚贵妃高坐上首,素面朝天,只着一身缟素丧服。

老太傅握着李琇的手老泪纵横,向上高呼:“娘娘!举国已无一战之力,若是不降,反贼定要屠城!”

楚贵妃怒道:“本宫没有这样软骨头的孩儿!”

“唯有如此才能保殿下一条性命!娘娘,留得青山在啊!”

楚贵妃陡然看向李琇。青竹一样的孩子,十六岁的年纪,已长得比她要高,跪在座下仍挺直了脊背。楚贵妃极力压抑着诸多可怖的情绪,长长的指甲断在手心里,她终于掩面哭泣。

李琇跪在堂下深深叩首,道:“天子守国门,琇如何不懂!母妃……可是百姓何辜!后人骂名,琇一力担之,绝不损害先祖英名,求母妃垂怜王都百姓!”

谈话间有人嬉笑着从堂中飞奔而出。老太傅疾呼:“陛下!”

后殿酒气四溢,逐渐压住城中梁木烧焦的气味漫溢开来。后主将长乐宫窖中好酒全搬了出来,喝得兴起,击掌踏歌。他赤足奔出长乐宫,过凌烟阁,见太极殿檐上飞兽口中忽然吐出一道金光,大惊失色,高呼一声:“去也!”一头栽进花园里那个不深的池子,不久就没了动静。竟是叫西沉的日头给吓死了。

消息传回长乐宫,老太傅悲呼:“陛下!”一刻多等不得,又向上道:“娘娘!”

楚贵妃双目赤红,连呵三声:“滚!”她将传国玉玺砸到李琇身前,赶他离开。

少年匆忙离开,身影刚迈过门槛,便好似溶在外头青天白日的光里头了。楚贵妃怔怔看着,忽然心中一紧,又张口唤了一声:“小宝。”

自从三岁发蒙,已久无人唤他乳名。李琇怔然回首,却只看到一幅素白的裙摆铺展开来,楚贵妃的面容隐入大殿深深的阴影里,几不可见。

“母妃……”他欲返回,却被太傅拉着越离越远。

殿门深深,再无声息回应。

谁知再见便是天人两隔,当时殿中四人,三人全了大义,只留他苟且偷生。

远处马蹄声声,车轮滚滚。

“你去吧。”李琇站起身来。他的包袱不大,里头既无钱粮,也无换洗衣物,只放了一只锦缎小包,里头装了那一方小小的金印和一支白玉荷莲鸳鸯纹发簪。那是母妃最爱的一支簪子,那一日断在长乐宫门槛边,被他死死握进手里,带进了李国公府。

他生在皇城里头,头一次离了那四方的笼子,竟不知该往何处去了。迷茫之中,渐渐生出一股大过天地的悲怆。

流云含泪望向他单薄的背影,终是没再跟上前去。他回身朝着皇宫方向砰砰砰磕了三个响头,身形一动,仍隐入树冠之中,随着风吹树摇,渐往远处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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庆和三十五年,李氏大周亡。后主自戕于内廷,太子献城降。帝悯其诚,封国公,赐号李。

是岁,帝改元昭行。元年夏,京师火,三日乃熄。国公府罹于火,李公殁。帝念其忠,追谥忠义王,以诸侯礼葬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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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路难
连载中林八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