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里春华开败,越州下了几场雨,蒸笼似的热。街市早早收了摊,长街上只零星几人步履匆匆,各自归家。雨雾里头街巷深深,越王府门前屋檐上落下一连串水珠,将台阶旁的青苔润湿。青石板缝隙里的嫩草经了雨,一夜过去,又长高了一节。
庄随月扯着衣袖挡雨,口呼:“留门!留门!三公子回来了!”像只大螃蟹一般横冲直撞地跑进门房。
小厮叫他吓了一大跳,竟脱口怪罪起来:“三公子可吓死小的了!”只因他平日里也不爱拿乔,底下用人皆没大没小惯了。
庄随月拍拍衣裳,果真不计较他失礼,接过递来的帕子擦了擦脸,着急地问:“瞻明回来了?人在哪儿呢?”
小厮正帮他绞头发,闻言笑起来:“三公子莫急,楚公子正在小书房里歇着呢,三公子……诶?三公子!”话没说完,手里的头发呼啦一下便甩脱出去,眼前的人已一阵风似的跑没了影。
廊下有侍女洒扫,管家带着几个花匠正张罗着将院子里的几盆花儿搬到屋檐下去避雨,见他跑进来,连忙喊道:“地上湿滑,三公子仔细跌跤!”
“陈伯,跌不了!”庄随月扬眉一笑,露出两个浅浅的梨涡。他身法灵活,燕子似的从花盆上面飞了过去。
陈伯朝他的背影摇摇头,面上仍带着笑,又朝身旁新来的花匠道:“那位便是府上三公子,住在揽月阁的。日后少不得有传你做事的时候,且记得手脚麻利些。三公子素来和气,你们却不能忘了做下人的本分,莫扰了他不快。”
他平日里治下严厉,身旁几人听了他的话,忙不迭点头,口中说:“多谢大管事提点!”
陈伯微微点头,指挥他们放下花盆,再领着人向后院走去:“世子爷怡神院里要两盆兰草,速速择了送去,可耽误不得!”
两人连连应是,低眉顺眼跟在他身后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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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远瞧见书房大门开着,庄随月便直接跨过门槛。他喊:“阿秀!”窗下看书那人便放下书卷,回过头来。
那人一身素色袍衫,未带佩剑,头发挽起一半,用一根白玉簪子簪在脑后,愈发显出一股文气来。
楚瞻明起身行礼:“三公子来了。”他一抬头便露出一双含笑的眼睛,尽管唇角不见笑意,可叫那双眼瞧着,便觉得他口中的话皆带了十足情意。
庄随月一见便露出笑来:“阿秀,你的事情办完了么?”
楚瞻明摇摇头:“西边不大安定,王爷叫我将摊子支好就回来。”
“现在是什么境况了?”
武安节度使反了,率军渡过沅水直取溪州,不久又下源州,如今已入了江陵境内,即将摘了南平国主的帽子,向楚王投诚。如此一来,蜀地将一分为二,一半仍捏在北边朝廷手中,另一半则归了楚王。
原先天下一统,皆归于赵晋,尔后护国大将军李青反叛,于江南自立为王,称李周。朝廷兵马疲敝,无力开战,有此例在前,随后数年,西北渐以武安、武信、凤阳三镇节度使为尊,名曰使君,实则用藩王仪仗,早不将晋廷放在眼中。
李周灭国后不久,南边冒出一股起义军来,于梧州举事,军中大将号雷霆将军,武功非凡,占据沅、漓二江之间诸多土地,后以泸州为都自立为王,定国号为楚。
越州偏安东南,原是赵晋开国名将、吴王庄恒的封地,如今已传过六代。因着李周江南国阻隔其中,讯令不通,渐渐与北边朝廷少有往来。
李周易姓之后,吴地虽未明言逆反,可赵晋使者大都有来无回,封地之中,更是只知吴王,不闻晋令。原先晋朝派遣的镇东、建良节度使早已入了王府,现下作为幕僚,出入大书房议事,其余几地并入吴王封域,便以吴越称之。
庄随月一撩袍子,坐了下来:“你可听说了么?外头乱得厉害。”他指指西边,又指指北边,”说是李青老大人当年远走江南时,从皇宫里带出一样了不得的东西。”
楚瞻明闻言微微挑了眉,分明是有所听闻的模样,却顺着他的话头问:“是什么东西?”
“正是前朝梁哀帝藏匿宫中的一张藏宝图!”庄随月摇头晃脑地讲起来,“话说当年赵氏入西京时,正是李老大人领着疾风营打的头阵,入宫之时哀帝尚未身死,想以藏宝图换一条生路。”
他见楚瞻明正侧耳听着,更加高兴,愈发眉飞色舞起来:“据说那宝藏,乃是前朝数代累积的秘密宝库,除了历代皇帝,再无别人知晓。宝库里以黄金做山,白银为叶,数不尽的宝石镶嵌于穹顶之上,化作一十二般星相。有了这么一座宝库,便是整顿兵马从东海打到祁连山也足够了。”
这样没影儿的故事,楚瞻明听得笑了笑,道:“三公子雄心壮志,王爷听闻了,定然欣慰。”
“你可别害我。”庄随月连忙摆手。他眼珠一转,又对楚瞻明说:“阿秀,若那座宝库落在我手里,你猜我要做什么?”
楚瞻明见他满脸促狭,心下已然有数,神色略有些无可奈何,道:“宝库落在三公子手里,自然是三公子想做什么,就做什么。”
却听得庄随月说:“三公子要把黄金树熔了,再把天上的宝石全撬下来,将你师父那道观修成金镶玉的。往后有三公子给你撑腰,再不要你去做那些脏活儿累活儿。”
楚瞻明听了这不像样的话,面上也不见恼意,似乎已习惯了他口无遮拦的玩笑,连眼皮也懒得掀一下。他语气平淡地说:“三公子神仙人物,能得三公子青眼,楚瞻明三生有幸。”
可庄随月得了这不温不火的奉承,却又着急起来:“我同你说笑的,你别生气,阿秀。我这张嘴生得坏,你得多管管我,你说我两句罢。”
“好阿秀。”他可怜巴巴地拽住了楚瞻明的袖子。他生了一双杏眼,在这一张风流面孔上显出几分孩气来,脸上两个梨涡忽隐忽现,并不惹人讨厌。
他从小惯会卖乖,一摆出这样的神情,旁人就说不出一句重话来了。楚瞻明果然叹了口气,别过脸去只装作什么也没听过,只等到那只捏住袖口的手握住他的腕骨,又向上来,把住小臂摩挲,这才回了神,轻轻一拂袖将庄随月赶开去。
庄随月得了甜头,笑得像只偷了腥的猫儿,不老实的手指头又偷偷捻了楚瞻明的袖子牵来扯去。
两人将近一年未见,一阵热络过后,不尴不尬地冷了场。他正待再说些什么,门外恰好有人过来传话,说是王爷请楚公子上大书房说话。楚瞻明立即起身向他行礼告辞,头也不回地跟着来人走进雨里去了。
庄随月受了他的礼,面上笑意淡了几分,等人逐渐走远了,脸色也冷下来。
府中大事自有王爷与世子商议。二姐嫌他吵闹,原来就不爱同他玩闹,如今更是已嫁作人妇。楚瞻明从前在清凉山三茅观中随师父习武,尔后更是领命远走,一年到头没几天留在府中。庄随月捏了捏鼻梁:合府上下只他一个闲人。
楚瞻明入府时未满十五的年纪,身上只一件看不出颜色的脏袍子,隐约可见绣纹精细,不似寻常人家用度。
他在外遭了许多罪,连头发都断了一截,露在外头的手指与脚上具是新伤,像是被人毒打过一般。吴王以贤侄称呼,直言与其母乃是未出五服的表兄妹,如今其母罹难,更不能放他不管,更令王府上下将他当作府中四公子。
楚瞻明当即跪地行礼连呼不敢,如此几番推拒才叫吴王勉强作罢,只让府中人称“楚公子”,其余一应形制皆与庄随月相同。至于楚瞻明自个儿规矩颇多,不愿招惹闲言,这么多年来明面上礼数不减反增,平日里更是常住山中修行,鲜少回王府居住,唯有庄随月将他时刻挂在心上。
彼时他初入王府,庄随月正在外与一众狐朋狗友饮酒作乐,被家里人急急地寻来,仍赖在酒席上不愿离开。那头家里人的话刚听了半截,庄随月便大着舌头问:“……表兄妹?父王寻了个表妹来给我说亲么?”惹得哄堂大笑。
庄随月当众被人取笑,自觉面上无光,便迁怒了未曾谋面的“楚公子”,待到回府来见了面,却只看到个瘦巴巴的少年人浑身是伤,捧了热茶坐在小书房里头小口小口地抿,一腔子火气登时熄了,反而犹犹豫豫地坐到他跟前,问他:“你痛不痛?”
楚瞻明同他说的第一句话是:“多谢三公子关怀。”
“怎的就认得我是三公子了?”
楚瞻明于是笑了,一张脸登时生动起来。他说:“三公子神仙人物,如何不认得?”
庄随月看进那双眼睛,即刻就忘了言语,连先前闹的笑话也忘到了脑后。更不提后来连累楚瞻明被那群纨绔无赖戏称“三少奶奶”,这般取笑两月有余,才勉强作罢。
如今三少奶奶可比三公子顶用得多。他翻了翻楚瞻明留在桌案上的那部经义,面上一时笑,一时又犯起愁来。庄随月将手指头伸出窗去,蘸了几滴雨水回来在桌上写字。口中的小调拐了几个弯,他发了会儿呆,又枕在手臂上犯懒,手指头软软地拖在桌上。
天光投进窗里,照得满桌亮晶晶的,一片水迹将干未干,全是那一个“秀”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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