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汀江渡(三)

徐力行怒目而视:“你笑什么!”

庄随月琢磨着这句话,心想:是呢,有什么好笑的?可是还有什么比三公子坐在货舱里头听这无谋的蠢货自诉生平更好笑呢!

方才心中浮现的一丝怜悯此刻却让他无比难堪。庄随月默默唾了自己一口:如今你是什么境况,还轮得到你同情别人?

他面上的讽刺转瞬即逝。庄随月想换一张严肃面孔,可笑意勾住唇角,叫他装也装不像样。他缓缓支起一条腿,将胳膊搭在膝盖上,朝徐力行一摊手:“好汉身负武艺,兼有宝刀,何必把自己说得那般可怜?”

徐力行瞪着他不说话。

“我虽无才,却也学过道理。”庄随月继续道,“辜负师恩,是为不忠,连累同门,是为不义。好汉,可怜的恐怕另有其人。好汉如今还能费两分口舌倒一倒苦水,令师父与师兄弟在九泉之下,不知能闭眼否?”他越说越快,声音却轻飘飘的,化在闷热的空气里,烫得徐力行浑身汗毛倒竖。

“屈膝献媚之徒,也配言忠义?”徐力行咬牙切齿。

他是骂李周太子懦弱无能,献城投降。听在庄随月耳中,却是讥讽他一路厚颜苟活。

三公子的脸色瞬间沉了下去。

“忠义是多大的两个字,大得只让你等大侠说,不许我这小民说吗?”

徐力行冷笑道:“殿下倒是谦虚。”

见秋风靠在他肩上,皮鞘面上坑坑洼洼,盐碱地似的。徐力行用虎口夹住刀鞘,下巴垫在刀柄上,阴沉地盯着自己受伤的手腕。

庄随月的话难听,可没有一个字不对。他徐力行不忠不义,的确是世上第一大不孝之人。因此他更要豁出命去报仇。

他不怕死后下十八层地狱,在油锅里滚上五百年。此刻他要周诚死,想楚国亡,这满腔悲壮竟令他热血沸腾起来,自以为是天下第一等有情有义之士,只是他的天下太小,小到只有**门那一亩三分地。

楚地几经兵戈,民生凋敝,好不容易安定下来,若是纷争再起,又有多少人流离失所。这些事儿徐力行从没想过,就算想了,他也不在乎。

王老鼠告诉蒋凤,宝库里埋着足以倾覆天下的宝贝。他道听途说,再信口胡吹,将那没影的玩意儿说得天花乱坠。

这东西楚王想要,赵晋想要,天下似乎无人不想要。于是徐力行听了一分,信了两分,再自顾自补齐剩下七分。想来宝库里装的是稀世的珍宝,足以让他们强壮一支军队。他要将狱中所受种种全数还给楚相,然后用那把师兄赠的刀,请师兄上路。

见秋风被他捏得咯吱响,裂了缝的皮鞘扑簌簌掉下几片碎屑,棕黄的里衬不大讲究地露在外头,像是几块干枯的树皮。

庄随月捻住裤子上一截飘飞的线头。棉线绕在手指头上,勒出两三圈红印,他向旁一扯,线头就滑落下去,消失在身旁的阴影里。

“我三岁时被爹娘弃在水沟里,身上只一块绣了名字的小被,是**门中的采买厨子将我捡回去。”徐力行忽然开口,徐徐道来,“师父怜我孤苦无依,授我以武艺,让我能自保,能在江湖中吃一碗饭。”

庄随月静静地听着。

“大师兄一心武道,门中事务繁忙,师父声名在外,无暇他顾。是周诚……二师兄他代师父教我刀法。我天资平平,根骨不佳,经年止步不前。大师兄笑我无能,师父每每查验功课,只好叹气。周诚却赠我见秋风,叫我随他一道去闯这天下。”徐力行生了一副凶相,做出失意之态,显得愁苦非常。

“我知他早有不臣之心。我不愿拿着师父的信物去顺海镖局做名不见经传的小小镖师。他也不甘心只当周大侠,不想只做雷霆将军。”他目中无人闪过一丝狠意,“我没错!他也没错!

“可他不该!”

楚王与相国角力,害有功之臣锒铛入狱。相国长袖善舞,极善笼络人心,又浸淫官场多年,哪是他一届江湖草莽可比。楚王高踞王座,却成了他手里的刀,先斩了自己羽翼,又刺向教养他长大的年迈刀客。

这一番话在庄随月听来便是两个草莽异想天开。他忍不住道:“宣德四十七年,蒋均官拜武安节度使,只三年时间,从江陵到朗州,无人不晓其名。他手中唯三百驻兵,收服两地,靠的正是那一条三寸不烂之舌。”

他虽纨绔,却并非两耳不闻窗外事。蒋均其人城府颇深,表面恭顺,其实反骨暗生。蒋家三代清流肱骨,他不敢直言不臣,借着周诚顺坡下驴,这才名正言顺地反了。

“只因他手无缚鸡之力,你们便看轻了他,实在是没有道理。”庄随月轻轻摇头,“需知并非人人以刀兵服众,善谋者兵不血刃。”

这草包软蛋忽然说出一番颇有见识的话,真叫徐力行暗暗吃了一惊。

“怎么?”庄随月一乐,“我府中虽不算大富,倒也请得起西席。”

他如今年纪够了,月份却差了些,还远三个月才及冠,又一向没规矩惯了,只看面貌,倒如同十七八岁少年人一般。

“先前多有得罪。”徐力行今日多话,连心肠都被唾沫星子泡软了几分,“待取了藏宝图,我等必不会伤害殿下。”

货舱闷热不适,庄随月挨在窗口,闻到江水中泥土腥气,心中不喜,更有几分不耐烦。听了徐力行无所依据的保证,庄随月脱口而出道:“连我都不晓得,这藏宝图竟与我有干系。”

徐力行没听出他语气嘲讽,稍一犹豫,竟开口答道:“传闻令慈……贵妃娘娘喜书,藏宝图混在其中随葬入了皇陵。”

庄随月扇风的动作一顿。他将视线从见秋风上移到徐力行面上,不解问道:“我娘宣德二十四年封了王妃,你说的这是哪门子贵妃?”

徐力行皱眉:“自然是贞成皇后。”

“好汉说的这位皇后,是李周的皇后。”庄随月语气平平,“我生在越州,长在越州,从未见过这样一位娘娘。”

徐力行一时失语,神思电转,忽然间,他脸色巨变:“你戴了她的……你不姓楚?”

“姓楚又如何?”见他色变,庄随月忍不住笑了起来,“我家亲戚就有一支姓楚。倒是在下一向自称庄三。好汉先前不听,现在该信了。”

“你……非楚氏贵妃所出?”徐力行声调弱了下去。

庄随月答:“舅家海州甄氏。”

金陵楚氏乃世家大族,旁支众多。先王太妃那一支早早迁到越州来了,父王先时称他与阿秀之母是为表亲,便是说这一脉上的关系。

庄随月听闻贞成皇后曾经育有一子,宣德四十四年受封东宫。

这位太子久居宫中少有人识,既不知其名,也无人晓得年约几何,生得高矮胖瘦。世人只知他披麻戴孝,城门献降。后来被天下人戳破脊梁骨,更被新帝斩草除根,尸骨无存。

庄随月少时听先生上课,讲到外戚为祸,知晓汪国舅举旗叛主,兵临城下。

小随月不爱读书,却喜欢听故事,听得高兴了,问:“先生,李氏亡了,是太子的错吗?”

特意来盯他功课的庄随玉道:“身为储君,却无为君之气度,论起错处,自然有他一份。”

先生赞了他一句,放课后却对庄随月说:“后主无道,外戚弄权,太子仁慈,保下全城性命。”

世子矜贵,习惯了站在天上,低头看见一国兴衰。庄随月却老老实实呆在地上,同披麻戴孝的小太子一般高。

“哦。”听了先生的话,小随月眨眨眼,“那他真可怜。”

这藏宝图牵扯颇多,竟连死人也没有放过。阿秀不知何处惹了麻烦,竟被人这般编排。

庄随月将那半截簪子摸出来,向前一推,让它滚到徐力行脚边。

“这簪子样式寻常,玉料虽不差,却也不是顶好。”庄随月轻声说,“好汉若是喜欢,拿了去便是,何必费这一番功夫。”

徐力行面色忽青忽白。他心下已信了六分,嘴上却恶狠狠道:“小子滑头,再多说一句,我便割了你的舌头喂鱼!”

若是这一通折腾全部前功尽弃……徐力行胸中气血翻涌,内息四处乱窜,几乎将经脉撑破。

庄随月听了他的威胁,向后一靠,果真不再言语。

这时货舱另一头却有细碎声响传来。舱井口似乎有什么东西滑了进来,落地轻巧,几不可闻。

二人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屏住呼吸。

黑暗中,只听闻脚步声毫不收敛,密密地接近。

徐力行正将见秋风握到手中,便看见前头木箱后转出来一人。来人手上捏着只油乎乎的纸包,身上布衣沾了油沾了酒,邋遢得要命,正是蒋凤。

“做什么这副表情,除了老子还有谁来这里?”蒋凤嗤笑一声,对这二人如临大敌之态很是瞧不上眼。

他将纸包放在地上,丝毫不曾察觉这二人之间气氛有些怪异。

船上厨房让他好找,已过了船员用饭的时辰,厨房里头只两笼包子仍在灶上温着。蒋凤一个人吃了半笼,随后才找了张纸皮来裹了剩下的,偷偷摸摸拿到货舱里去。

他三两下扯散纸包,里头包子已被他挤得不成样子。

庄随月嫌弃极了,可是先前没觉出饿劲,此时闻见肉香,才察觉腹中空空。他稍作犹豫,从边上拣了只还算完好的包子捧在手里小口小口地吃起来。

徐力行早已顾不上别的,拿了两张包子皮,又挑了几块肉馅合在一起便往嘴里塞。

他饿得心慌,脑袋里头又是一团乱麻,正是头痛欲裂的时候,却听闻蒋凤一副故作玄虚的语气问他:“徐老狗,你猜我看到什么人了?”

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油沫儿挂在嘴角,直瞪着蒋凤说不出话。

而蒋凤根本等不及徐力行回答,已夸张地张大了嘴巴,一字一顿道:“焦人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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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汀江渡(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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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载中林八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