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都上京东西二十四坊,伶人乐工无数,只出了一个焦人宛。
传言他出身富贵。焦人宛少时落难,凭借一副好嗓子唱出了名堂,鼎盛时王孙公子抛掷千金,只为见他一面。可他目中无人,行事乖张,在上京树敌无数,被人明捧暗害,练了一门邪异功法,走火入魔时挥刀斩了烦恼根,最终武功只学了半吊子,活成个不阴不阳的怪物。
戏装换一身贴里,焦人宛进宫当了孝子贤孙,再出宫时带着一块御赐的令牌,将那害他之人全家扔进乱葬岗。
“此人拜高走低,厚颜无耻,追在阉人后头认爷爷,后来更是甘为爪牙,手中人命无数。上京无人不恨,无人不唾弃。”蒋凤压低了声音,依旧说得唾沫星子横飞,“老子远远见过他一面,正阳街上一老儿惊了他的马,竟被他当街杖杀,官差不敢阻拦。”
这故事倒像在哪里听过一般。庄随月一皱眉:“金线楼宛大家?”
蒋凤斜了他一眼:“哪年的老黄历了,如今是大内宛公公!”
徐力行这才从杂思中脱出身来,问道:“这妖人在船上,他爷爷想必也在。”
他抹抹嘴,瞥了蒋凤一眼。这一根筋的憨子容易误事,庄随月的事,他不打算说。可这事沉甸甸压在心上,让他刚咽下去的包子秤砣似的沉在肚子里头。
蒋凤闻不出空气里除了包子香还有什么不同寻常的气息,只是隐约感受到徐力行此刻心绪不稳。他奇怪地看了徐力行一眼,稍作回忆,说:“他确实说:‘莫要扰了老祖宗清净。’”
“那老鬼病痨身,已不在御前伺候,非皇命不出京,怎么会在汀州上船,上的还是去柳州的船。”徐力行又撕了半个包子。
庄随月插了一嘴:“船上人多吗?还有别的什么人?”
蒋凤没有看他,也没有回答,只朝着徐力行说:“老子怎么知道。老鬼门前守了条不叫的狗,光从他跟前过,老子吓……呃,反正腿毛都竖起来了。”
庄随月得了冷脸也不恼,安安静静地听完,又问了一遍:“船上还有什么人?”
徐力行看了过来,与蒋凤视线相接,微微点了头。
蒋凤才说:“两个不通武艺的贵人,三个醉酒划拳浪荡客。”
“真是赶巧。”庄随月一叹,“都是大人物。”
蒋凤朝他咧嘴一笑:“哪儿大得过殿下。”
不等庄随月答话,他又说:“船上运的货里有二十箱绸,二十箱纱,其余贴了封条的,连船上人都不知道是什么,只知道万分贵重,是‘顾公子’亲自押到庄上来的。”
“顾明菡不在船上。”徐力行果断道,“以他的眼力,不至于认不出你我。”
蒋凤不同意:“他不想让你瞧见,你自然瞧不见他。”
徐力行只听完半句就冷笑道:“你当他跟你一样么。顾明菡正大光明惯了,做不出这等畏首畏脚的行径。”
庄随月在一旁点头:“顾公子光风霁月,想来不是那等人。”
蒋凤脾气不冲徐力行,只瞪着他说:“你知道什么!同他讲过一句话便以为攀了交情?上京顾家养出来的人,没有省油的灯!”他神色不愉,似乎想起了什么:“当年少林寺中武林大会,北山不在,飞花剑难寻敌手。顾明菡初露锋芒便折了天下剑客的面子。”
这些事楚瞻明没有同他讲过,庄随月听得认真,追问道:“后来呢?”
徐力行接话:“后来剑圣弟子出手,二人战平,飞花剑闭关三年不出。”
三人围坐,神色各异。庄随月初涉江湖,茶楼听说书一般兴致勃勃。另两人神色中则隐约忌惮,不知是忌惮顾明菡,还是忌惮那已销声匿迹的剑圣弟子。
徐力行偏了偏头,移开视线,冷淡道:“清凉山不涉俗务,否则那弟子如今也同顾明菡一般,已是权贵门下走狗。”
蒋凤干笑一声。徐力行一句话骂了许多人,他两个首当其冲。当初周诚起事,荆楚武林窃窃私语,骂他们为人爪牙,自甘下贱。
可他一路做到中郎将,最终官拜青玉将军,还是这群人求上门来,好话装了一箩筐。
蒋凤嘴角刚刚翘起,立刻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被昨日黄花迷了眼睛,他恼火地抠了抠嘴皮。
庄随月面色沉了沉。阿秀为王府做事,岂不正如他们所说。他心中一顿,思绪顺流直下。
从前只知父王器重楚瞻明,派他东奔西走,貌似威风八面。可仔细一琢磨,却觉出了不对。楚瞻明性子静,若非节庆,轻易不下山,未必乐意这般在外奔走。庄随月越想越慌,虚握的拳头紧了紧。
父王若是挟恩图报,以阿秀的人品,绝不会说一个不字。
蒋凤这时凑近徐力行,低声道:“徐老狗,我们抬上船的箱子分明是空的。”
徐力行向四周打量一圈,伸手将身旁一口箱子转过来。这箱子箱口也贴着封条,被他推了两下,将原本留在地上的四方形灰印抹开了。
徐力行说:“里头有东西。”又指了旁边的几口箱子,一个个查探过去:“两个空的,三个有货,但是两个轻一个重。”
“到底放了什么东西?”蒋凤又手痒了。
徐力行一眼看出他动了什么心思,狠狠骂了一句:“管好你的手!”见秋风空地一声拄在地上,明晃晃的威胁。
蒋凤哼了一声。
庄随月在一旁闲闲道:“东西关在箱子里,自然是不想叫人知道。”
货舱里黑灯瞎火,舷窗外的夜色暗了,团聚的云遮住天空。
太安静了。
庄随月从窗口望出去,忽然定睛,只见三个影子似的人从水里钻了出来。他们身上大概涂了油脂,出水时皮肤闪着鱼鳞似的光泽。
江面上无风无浪,船几乎静止在水中。舷窗遮挡视线,庄随月被挡了一挡,看不见那几人身影,下意识靠近过去。
有什么东西混在风声里头疾飞而来。蒋凤飞快地回过头,只来得及抓住他的头发向后一扯。与此同时,一把刀扎破舱壁。刀尖透出厚厚的木板,一点寒星在无光的货舱里闪烁。
庄随月跌在地上,连呼痛都忘记。
蒋凤大喝一声:“什么人?”
喊声惊动舱外不速之客。
徐力行却脸色剧变,率先站起来:“走!”他用刀鞘驱赶蒋凤和庄随月:“出去!走!”
他们刚离开舱尾,一只黑白分明的眼睛已贴到舷窗上,正向内搜寻。
甲板上脚步声纷至,几人在跑,几人在跳,有人扯着嗓子喊:“有刺客!!”
蒋凤先将徐力行拉上去,随后才把手递给庄随月。
脑袋撞在舱井边,好像撞上一块铁疙瘩。庄随月一下子失了力气,被蒋凤双手拽住,硬生生提了上去。
三公子趴在甲板上,四面八方的嘈杂声像一道迎头打来的浪,劈头盖脸浇在身上,让他一时发愣。
几个打赤膊的汉子翻到船上,身上的水积在脚下,顷刻间顺着甲板缝隙淌了开去。
“杀狗贼!”
“杀狗贼!”他们喊起来。
楼梯被他们踩断,落在后头的人一个踩着一个的肩膀爬上去。船舱里头乱成一团,刘蒲刚扑出房门便被一条结实的臂膀撞了回去。
他头晕眼花跌在地上,大骂房里两个死人,竟没一个扶他。
身旁二人不知怎的发起了愣,扒在门框上向外张望两眼,回过头来惊疑不定道:“我怎么瞧见三公子了。”
庄随月被徐力行一手推搡着往前跑。他分不清哪边是船头,哪边是船尾,仓皇回头,正瞧见一个人从舱井里爬出来,朝着守在门口的人摇了摇头。
时间只停滞了一秒,随后加速奔跑起来。蒋凤跑没了影子,徐力行边退步边说:“自己找个地方藏着!”说完将他往船尾的雨布底下一推。
庄随月坐进一堆渔网里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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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道道人影从窗外经过,张惟清端坐桌前。他问:“是什么人?”
叔父张德端起茶杯抿了一口,答道:“天下想杀他的人不知几何,且安心,宋先生在。”
张惟清面露讥色:“仰仗太师大人。”
张德训斥:“慎言!”
一墙之隔的屋室内,若不是被人拦着,刘蒲已冲出门去了。相邻两间舱房无声无息,喊打喊杀声却止步于门前,似被一道无形的墙壁阻拦,无论刀枪剑戟,皆不可过。
不远不近地,有人吊着嗓子唱了一句:“劳烦先生!”
刘蒲被两个人按在地上,战战兢兢,低低地问了声:“隔壁哪路神仙?”
左右一问三不知。其中衣衫富贵的那个说:“刘老八,刘别驾单独和你聊的事,我们哪知道。”
老头子的话从刘蒲脑袋里路过,只留下了得知刘芍犯了大错时涌上心头的幸灾乐祸。
刘蒲的酒彻底醒了,说:“愣着干什么,出去找啊!”说完翻身而起给了他们一人一脚。
两个人扑到门上,顺势将门推开。
然而下一刻,两人原地僵住。刘蒲瞪眼看向门外。
走廊上,血迹如泼墨。一角靛青色的袍子吸饱了血,正从门前划过,一道长长的痕迹拖拽其后。
三双眼睛追着它。布料摩擦甲板沙沙作响,墨迹愈前愈淡,最终只在门槛外留下一笔枯墨。
刘蒲结结巴巴地说:“我的乖乖……”冷汗瞬间湿透衣衫。屋内酒气蒸发,让他口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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