钻心的痛像脚下的浪花一波紧接着一波拍在李谦扬心头。
他知道她内心深处的细腻敏感,不像看起来那么无所谓,也能想象到那些说不出口的苛刻条件带给她多大的痛苦。
很长一段时间忙碌和压力兼具,经常几个小时后才有一点空闲回她的消息。她从不抱怨,把生活里有趣的事编辑成文字发给他,最后还加上一句,要停下来休息哦,别累坏了。
睡前通电话的时候,她的语气也是轻松快乐。
他以为她像她说的那样开心,不知道她的为难,不知道她的煎熬。事实是,他忙得什么都不知道。
他成长过程遇见的都是父母对孩子无条件付出,尽管知道她的父母不关心她,但那时候从未想过她的父母会迫不及待压榨她。
温楠借着酒劲一股脑把心底的话说完,手心的汗冰凉冰凉。
“有时候我会想,如果我们的感情没那么好,你也不是一心一意要给我最好的,我是不是就不用害怕我们会落下一个难看的结局?是不是就可以心安理得把问题交给你处理?可是,我有什么资格抱怨?你对我好,并没有错,错的是我那点可怜的自尊心。”
她松了松攥太紧的手,抬头勉强一笑,“你背后有一个无时无刻给你支持的家庭,你有底气,可以付出一切爱我,但那不是我理所当然的理由。”
她说:“我什么都没有。”
她的脸撞在他的胸膛上,眼前一片暗黑,熟悉的气息堵住了呼吸。温楠偏了偏头,咸咸的海风灌进鼻腔,她吸了吸鼻子,眼泪滚落。
他轻抚她的长发,眼眶泛红:“你还有我啊。”
你还有我。
四个字裹着她飘飘荡荡多年的心缓缓落下。
温楠仰头,冰凉的手指摩挲日夜思念的脸庞,“分开的每一天都在想你。你的电话,我不敢接,怕忍不住。生活被我自己弄得越来越糟糕,一年一年的,总是好不起来,我不想让你知道我的难堪。我想躲开你就好,可是你一靠近我,我心里的贪念就起来了,怎么躲都躲不掉。”
那张旧时的电话卡还放在旧手机里,通讯录里只剩一个联系人。
她在朋友圈刷到谢凡接亲的视频。他在其中。
她保存了视频,不记得刷了多少遍,只记得那天晚上,看着来电显示上他的名字,想接电话,又想起父母跟自己要钱的语气。
也曾在梦中看见他牵着别人的手出现,她哭着扑上去拉他,从梦里扑醒,呆呆坐在黑暗中盯着旧手机里他的名字。不是没想过直接注销号码,又在最后告诉自己这个号码陪伴着他们从开始到结束,是他们仅剩的牵连了。
旧号码唯一牵挂的人,一步步朝她靠近。
李谦扬拭去她眼角的泪,捏住她的脸颊,“你怎么这么傻。我爱的是你,完整的你,好的,不好的,我都爱。”
温楠踮起脚尖,缠住他的脖子,贴上他的唇。唇间的温度烫得吓人,不知是他的,还是自己的。
她叫他的名字,声音温柔如水,透亮清润的双眸中全是他的影子。
“今晚月色真美。”她说。
他笑。
她的脸募地烧起来,埋在他胸前也笑。
在后来的很多个深夜,温楠才看清一切早有预兆。
比如大三在嘉禾市打暑假工,邹丽娟问过几次毕业后的计划;比如大四上学期,邹丽娟的电话突然变频繁,哀叹自己命苦,温勤没出息,只剩她还算让人欣慰。
温楠当时没有领会到父母的意思,类似的话她听了无数遍。从小到大,只要她不听话,邹丽娟就说为了她被奶奶欺负,要她争气。
直到电话里的话题延伸到她毕业后的去向。邹丽娟说出了他们的想法,希望她毕业后到嘉禾市工作,一家人互相照顾。
温楠惊讶向来不管自己的父母怎么突然安排起自己的毕业去向。
邹丽娟细细碎碎讲述她的未来:“过完年你和我们一起到嘉禾市工作,就住我们那,能省不少房租伙食费。现在的年轻人花钱大手大脚,我和你爸还能替你把钱存起来.....”
温楠打断她的话,“我的同学朋友都在这儿,也习惯了榕宁的生活。”
邹丽娟不同意,态度坚决。“我们不放心,你一个人女孩子在榕宁市没亲没故,生个病遇到点事都没人照应。”
温楠想起了手机被偷,借舍友的手机给邹丽娟打电话,邹丽娟全程在埋怨她粗心,没有提一句给她买新手机,也没有通过舍友的电话找她。
她忙着赚钱学习,等想起通知邹丽娟自己有新手机的事已经过了两个月。
这两个月,没人给她打过电话。
也许,邹丽娟早已分辨不出通话记录里的哪一串陌生号码是她舍友的。
她咽下想说的话,轻声反驳:“我一个人在这四年都好好的。”
邹丽娟:“学校和社会能一样吗?学校有老师同学,离开学校只有你自己。”
温楠:“学校和社会有什么不同?我做了四年的兼职,暑假也在打工,都是自己做好一切。”
邹丽娟提高音量:“说一句顶一句!叫你到嘉禾市工作是为你好,为了照顾你。你姐姐姐夫都在这儿,我们一家人在这里有个互相照应,榕宁市有什么?你非要留下。”
她犹豫了一下,想到剩下半年毕业,坦白交了男朋友,他要读研。
邹丽娟第一反应是:“你工作供他读书?”
“他爸妈给的生活费足够多,他自己也有存款,不可能需要我供他读书。”她言之凿凿。
然而并没有打消邹丽娟的担忧,“他读书没有收入,你们在一起的开支难道不是花你的钱?你怎么这么笨!”
温楠试图说服邹丽娟:“妈,计较这些干嘛,我和他将来是要结婚的。”
邹丽娟气急:“你是不是读书读傻了?将来的事情谁说的定?你工作赚钱给他花,等他研究生毕业再抛弃你你怎么办?”
既然坦白了,索性都交代,她继续往下说,“他不是那种人,他很优秀,对我很好。你的担忧也不存在,他父母从不会克扣他的生活费,他爷爷奶奶送了套老家市区的房子给他当作考上大学的礼物,每月有稳定的租金。他需要惦记我那点工资吗?”
邹丽娟听到这才问起李谦扬的情况。
温楠三言两语讲述了他爸妈的工作,他的学校和专业。
“知道了,我和你爸商量一下。”
这句话在温楠听来是默许。
邹丽娟和温林生商量的结果出乎她的意料。
邹丽娟在电话里担忧,“万一他毕业了跟你分手怎么办?年轻的几年都耗在他身上,你什么都得不到。我不放心,除非他给你一个名分。他家境优渥,又念名校,条件这么好,盯着的人就多,你们结了婚,我们也放心。”
她对即将颠覆认知的暴风雨毫无预感,但她知道,彼此都在自己的未来里。
过去二十几年,温楠的心思都在读书上,对结婚不了解。说到结婚,她自然地打听:“老家结婚有什么习俗?”
问出这个问题的时候她握着手机站在宿舍的阳台上,看着镜子里的自己嘴角含羞弯起。
她自认为这是一件简单的事,他们没有理由反对。更何况,父母除了提醒她报恩的话,一直表现的通情达理,他们会劝邻居家的叔叔婶婶想开点,嫁女儿又不是卖女儿,只要女儿在男方家过的好就行;也会在表哥取老婆谈聘礼时指责女方家要求过多。
他们也很热情大方。每逢回老家,必定满汉全席宴请左邻右舍和亲戚;她妈妈对娘家的亲戚更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毫不吝啬。
她满心欢喜幻想与深爱少年的未来。
邹丽娟却在电话里说。
“我们家没有男孩,你姐姐赚的不够她自己的家庭开销,我们主要靠你养老,你结婚后每个月给我们两千生活费。你从小跟着爷爷奶奶长大,也要照顾到他们。彩礼的话我们那最少十五万八,这个彩礼是给父母的。”
“还有,三金不能少,不管你们生几个孩子,至少要一个孩子跟你姓。”
“两家轮流过年。”
“既然想留在榕宁市,房子总要有一套吧,要加你的名字。”
“对了,我们那还有一个风俗,没有嫁妆。”
“就这几个要求,对方同意就上门提亲吧。”
一盆冰水兜头而下。
邹丽娟说的条件,就算她再不懂也知道过分了。她提出反驳,才说第一句就被邹丽娟打断:“你还没有跟对方结婚,胳膊肘就先拐了出去。”
“我没有。”
“他家境比你好,学校比你好,继续读研究生,学历又比你好,处处都比你好。什么都不要是不是显得你掉价?你想让别人笑你倒贴吗?”
这是什么歪理?温楠气得浑身发抖,“家境好坏是我能选择的吗?研究生是我不想读的吗?是你说没钱,是你让我早点工作帮你们减轻负担。”
邹丽娟冷声:“你怪我和你爸没用拖累了你?好好好,没想到我会生出你这么个女儿,还没嫁到有钱人家就嫌弃我们。”
温楠第一次觉得自己的母亲蛮不讲理,又气又委屈:“我没有这个意思,我和他结婚是因为感情。”
邹丽娟循循诱导:“感情能当饭吃吗?说难听一点,他一个没钱没收入的学生,你们现在结婚,亏的是你。你说他在市里有房子,你看过吗?是在他名下吗?好,就算是,那也是婚前财产,跟你没一点关系。”
温楠不吃这套,“我亏什么?我没房没车没钱,一无所有。”
邹丽娟气得咬牙切齿,“你到底有没有脑子!他学法律,他爸也干这行,还是老板,你不趁现在给自己做打算,万一他要跟你离婚你拿什么争?你争的过他吗?我和你爸提这些还不是为你做打算。你懂不懂?给的越多说明越重视你。”
温楠怎么也没想到建立在爱情上的婚姻在邹丽娟嘴里全是算计。她太气恼,也太信任父母,没有意识到邹丽娟的条件的实际好处都在他们手里,为她做打算的说法根本站不住脚。
她只顾着表明自己的想法:“我要跟人争什么?不是我的东西我不要。”
“你不要?你倒贴嫁给他,将来过不下去了,你要钱没钱,要房没房,一个离过婚的人想再嫁都难。”电话那头邹丽娟的声音缓和下来:“你爸找人打听过,他爸的律所在市里数一数二,手里不知道有多少人多少关系,我们只是普通人家,争不过他们的。我和你爸都是为你好,你也要争气点,不能让人看轻了。”
争气这个词突然间将她一直以来不负所望的沾沾自喜撕得粉碎。
她以为努力读书考上好大学不让他们操心就是争气。
她以为毕业有一份体面的工作替他们增光就是争气。
她以为改变进厂打工的命运就是争气。
她以为的争气和父母口中的争气完全是两个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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