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公卿穿过长安街大道，路过云夕客栈。连绵不断的雨水，让这一年的六月湿答答的，冷得不像夏天。不过这会太阳又从云层里逃了出来，街道上人潮如织。
骤然升温，让街前巷尾的人都忙不迭的趁机晒会太阳，好像生怕它会瞬间消耗殆尽似的。他听见铁匠铺里叮铃当啷的锤击声，走街串巷的卖货郎的吆喝声，还有酒铺里的叫卖声。不过随着潮气的散尽，最兴奋的还要数这群人，他们衣衫褴褛的蜷缩在街角，端着破碗，扯着大嗓门冲着秦公卿快活地起哄，像一群饿极了的野犬。
他站在大街上，漠然地望着眼前的一切。在来来往往奔驰而过的马车的缝隙间，他瞥见街道对面建筑，“龙飞客栈”四个大字猝不及防的撞入眼帘。听闻这家客栈永远满房，除非另辟门路才能侥幸入住。
秦公卿把目光投向旁边的另一栋建筑，楼阁的门廊上高高悬挂着“醉香阁”字样。之前，这里是柳府。如今，这里是朝廷的教司坊，收容着罪臣之女以及妻妾。她们的一生几乎再无翻盘的可能。
秦公卿穿过街道口，在醉香阁的后门停下脚步，敲击了几下。他听见门嗡的一声开了，然后推门进去。看在过去的面子上，醉香阁腾出一间房让他暂住几天，可现在都过去几个月了。
“嗨，秦大人。”一双桃花眼的年轻老鸨巧笑倩兮，是她刚才出来为秦公卿开的后门。“庖厨已经关了灶，不过你要是这会直接过去，说不定还能赶上晚膳。”
“谢谢你，香姑，我这会不饿。”
“你看上去好像很累的样子。”
“我从梵净寺那边走回来的。”
“啊，你没坐从那边回来的马车吗？”
她转身回院，他步履沉重地跟在后面。
“我得好好想点事情。”他说。
“不久前有人来这找过你。”
闻言，秦公卿脚步一顿，心底一愣，“谁？”
“没问，可能是衙门吧。”
“你怎么知道是衙门的人？”
“他们好像急着找到你，所以我觉得说不定跟你认识的某个牢犯有关。”
来了。
秦公卿摇头苦笑，他们已经找上门了。
“你有相信着什么吗？香姑。”
她站在台阶上回眸一笑。秦公卿心想，要是换成哪位风流倜傥的公子，说不定会迷失在这笑容里。
“你是说观音菩萨、月老之类的吗？”香姑问，同时她打开院落里大厢房的门。厢房内的圆木桌上点着清冷的檀香，袅袅绕绕。
“譬如一些匪夷所思的偶然类的。”
“我相信神奇的哪吒。”香姑撇了撇嘴，拿着香帕故意的掸了掸干净的衣袖。
“神仙不算——”
“苏格说她昨天听到了狼嚎声。”
“苏格总是神经兮兮的，香姑。”
香姑斟酌着说，“你现在有空吗？我们得坐下来谈谈，公卿……”
秦公卿垂下肩膀，深深地叹了一口气，“我知道的。这儿已经不安全了，而且……”
“烟花楼因为大雨引起房屋的一角坍塌，需要抓紧时间及时修葺，她们少说还得再关门两个月。猛地一下子加了她们那五十人，一股脑的全挤在我们醉香阁，这可不是长久之计。她们除了斗嘴还会掐架，怕回头又生出别的什么事端来。”
“你放心吧，我很快就不待在这了。”
香姑眨巴着桃花眼，疑惑地望着他，“你为什么不回秦府呢？这烟花之地终不是你久居之地。”
“被赶出来的。而且这事……说来话长。”秦公卿耸肩，无奈地笑笑。
他离开大院，进入长廊。现在这里到处暗藏着杀机。走了一段路，在拐角处，他推开门。这间狭窄而简陋的寝室，在二十平方里只摆了一张旧木床和一架半新的衣柜。
他坐到床上，透过窗户凝望着外面不知什么时候又阴沉下来的天。
大街上的喧嚣声让人昏昏沉沉，阳光从窗户外晒进房间。一只夏蝉趴在树上嘶叫着，每一声都刺耳尖锐。这就是生命。不过那些他曾愿意怀揣真心去奉行的原本就没什么实际意义。那些为逃脱恐惧和痛苦而必须实践的，又会在某个时候露出狰狞的面目。
他恍恍惚惚的转了一大圈，此刻又回到了最初。现在，他比任何时候都更加谦卑。他从衣柜上拿了一张卷纸，展开铺平，然后垂眸开始奋笔疾书。
秦公卿要说的内容少，一张纸，几行字足矣。写好后，待墨汁晾干，折叠好放进装有房契的匣子里。
秦公卿站在窗前，往外望了好久。等他回过神来，他戴上官帽走了。
香姑不在，苏格接过信，答应帮他转交。
太阳西斜，它落在山坡上，夜幕正在缓缓拉开。他疾步穿过长安街道，用余光捕捉着周围发生的一切，发现老百姓都乐天知命地各司其职。
倚着墙角，嘴里叼着狗尾巴草的彪汉在他路过时并没靠过来。而在他临时决定沿着街道直接去往城郊时，也没看见有人鬼祟地尾随其后。但他们早就暗藏在某处，或许在映着梧桐树叶斑驳的窗户里，或许是在某个行人不经意回眸的一瞬，或许是在阴沉沉的暗影里，这暗影从四面八方滋长蔓延，驱赶着夕阳的余晖，吞噬着光明。
秦公卿感觉他这一趟旅行，就是爱与被爱之间一场虚幻、黑与明纠缠着较量，冥冥之中没有哪一方能取得绝对性的胜利。或者其实一切本就是幻象，微弱的烛光在浓重的夜色里显得尤为不堪一击。无尽的黑夜就在前方。
他不由的飞奔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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