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廖沙道过谢,将烟头弹进钉在栏杆上的罐头盒,朝对方所指方向走去。他没告诉万尼亚自己根本不认识仙女座,只默默记下那只瘦手比划的方位。
穿过围墙小门时,一个佩戴大尉肩章的年轻姑娘正无聊地守在那儿。他又确认了一遍路线,便踩着蓬松的雪径前行。四周是舒展着墨绿针叶的小云杉,手电光不时掠过它们身后那些粗壮的古树。想到这些骄傲的巨木很快会在电锯下倾倒,变成房屋的梁柱或桌椅,他竟有些怅然。
围墙外果然安静许多,远处传来电锯吃力的嗡鸣。谢廖沙不时停步辨别方向,继续哼着那首萦绕脑中的旋律。
"小心!"警告声来得太迟。他刚抬头,就被轰然倒地的巨树震落手电,踉跄后退半步。"季玛!"
第二声呼喊中,谢廖沙被猛地拽向后方。雪粒灌进衣领,胸口被树枝刮过,随着地动山摇的巨响,他紧闭双眼站着,感受脸上刺骨的雪慢慢融化。
接着他意识到自己还活着。
眯眼透过雪雾,他看见倒伏在眼前的云杉——树梢的硬绿针叶正扫着他的膝盖,四周积雪如翅膀般展开。救他的人浑身雪屑,活像刚从雪堆里挖出来。此刻这个戴毛线球帽的瘦削男人正拨开雪浪奔来,挥舞着手臂怒吼:"见鬼!哪冒出来的?尽招些观光客!"
"消停点,尤尔。"身后传来应答。谢廖沙扭头,意外撞上一双含着笑意的蓝眼睛。救他的人从头到脚覆满雪末,皮帽下的黑胡须夹杂银丝,苍白的脸色不知是疲惫还是后怕。那目光细细检视着他的脸,像在确认他是否安好。
"手电,"谢廖沙挤出几个字。蓝眼睛似乎柔和了些:"就当它光荣战死沙场了。"
这时尤尔已冲到他面前:"哪个蠢货在伐木区乱逛不观察四周?"他拳头像台球般砸在谢廖沙肩上,又用棉手套抹掉对方脸上的雪,露出苍皮肤上显眼的雀斑:"翻围墙干什么?"
"给你们送饭,"谢廖沙咳嗽着反击。云杉砸落、死里逃生、带笑意的蓝眼睛和丢失的手电——这一切让他暴躁地回戳尤尔肩膀:"苏联公民该日食三餐,你们呢?"
雀斑脸的尤尔愣住,突然望着他身后大笑:"季玛,咱们差点干掉送福音的使者。"
"还有焗烤菜,"谢廖沙板着脸补充。"而且没干掉。"
"谢季玛救命恩吧,"尤尔正了正帽子俯视他,"留下吃的赶紧滚。"
一只大手按住谢廖沙肩膀,既像防止他扑向尤尔,又像阻拦他羞窘逃跑。那只手轻轻将他推向树桩:"收工了,"身后的声音说,"今天是最后一棵。"
倒伏的云杉突然颤动,开始被拖向空地。树枝在雪地上刮擦断裂,谢廖沙不假思索弯腰拾起几根带着松香的大枝条——它们散发着新年般的气息,尽管针叶扎在湿漉漉的脸上生疼。
跟着云杉,他们来到堆满树桩的林中空地。拖拉机正轰鸣着用钢索将木材归拢,不远处篝火贪婪地吞噬着大量枝桠。
"所以?"尤尔搓着手问。季玛再次安抚般按按谢廖沙肩膀:"其实我们能自己还餐盘,"他望向拖拉机旁魁梧的同伴,"你认得回去的路吗?"
"跟着光走呗,"尤尔讥讽道。谢廖沙皱眉卸下保温桶,早把达普库奈特"盯着他们吃完"的嘱咐抛诸脑后。他摘下帽子甩甩汗湿的头发,对相对靠谱的季玛说:"不还餐盘的话,达普库奈特同志会宰了我,到时候我变成幽灵夜夜骚扰你们。"季玛沾着雪水的睫毛颤了颤。"找到手电记得还我。"
他压低头顶折返时,听见季玛的笑声从身后传来,羞得恨不得缩进地缝。不用猜也知道,自己肯定成了笑柄。
"拿着。"万尼亚从皮袄内袋掏出两封鼓鼓的信件递给尤尔-托利奇。
清晨五点一刻,夜色仍如倒扣的墨碗笼罩着村落。他们带着汽油炉来到门廊,万尼亚当场煮了两人份的咖啡。屋里,习惯在闹钟响前屏蔽一切噪音的米沙面墙蜷缩在过短的床铺上;戈罗什科则四仰八叉打着呼噜。经过他床边时,尤尔-托利奇下意识掖了掖被角,惹得万尼亚挑眉——当初自己因感冒住院时,这位医生只会抱怨床铺不整并训斥护士,此刻竟这般温柔。
谢廖沙倒是适应得不错。两天内他既博得了米沙父亲般的关照,又因输给尤尔-托利奇棋局赢得后者赏识,还从不妨碍万尼亚。连他当班时的食堂饭菜都可口了几分。总之,万尼亚认了这室友。
"我让索尼卡把咱们'五人组'的信件单独留着了,"万尼亚啜饮滚烫的咖啡,故意望向别处,避开医生蹙眉忍痛的表情,"反正我送信更快。"
"谢、谢谢。"医生盯着信封上的地址结巴道,仿佛目光能将其灼穿。万尼亚早已记熟这圆体字:"楚尔辛·尤里·阿纳托利耶维奇,B1 K5,沃克特爾第一劳改营,乌赫塔区,169300"。邮票总歪斜贴着列宁格勒邮戳。
头两个月,目睹医生定期焚烧这些信件时,万尼亚尚存好奇。但对方既不过问他的私事,他自然投桃报李。
"对了,怎么突然调班?"医生匆忙转移话题,将信塞进裤后袋。
"今晚有舞会嘛,"万尼亚欣然接话,"索尼卡见不得她那位的幸福样。"他夹着烟卷朝上一指,"工作算正当理由,比'不想去'强。"
尤尔-托利奇喷着烟圈轻笑:"你是个好人,扬科夫斯基同志。"
"普通罢了,"万尼亚耸肩,"现在倒得去舞会圆谎。"
"带上戈罗什科吧,他下班就埋头看书睡觉。"
"嗬,让人拐走这宝贝儿,咱们又得嚼达普库奈特的焗烤菜了,"万尼亚讥讽道,"安东就是舞会上勾搭了女中尉——现在可好。"
"女中尉名额已满。"医生灰眼睛闪着戏谑的光——这目光能让护士脸红,却也能加速病人康复。
"还剩伐木工呢。"万尼亚嘟囔着瞥向怀表,"汽油炉还我?我想蹭个早饭。"
"去吧,晚上舞会见。"医生收走空杯离去。
万尼亚实在不愿参加舞会。四个月过去,新鲜感消退,他开始想念莫斯科——尽管等待他的只有父母家的房间、已婚的友人和逃离半年的乏味生活。年近三十的他,在熟人里仍是异类:没有子女、事业甚至像样的爱好,只会辗转布拉格架设广播站、卡尔希工地,如今又困在乌德穆尔特森林。
他渴望安定——且非独身。送别新婚的安东时,他酒后吐真言,对方拍背低语:"所以我向索菲娅求婚了。"
每次回莫斯科,亲友(尤其妹妹丽莎)总打趣:"共青团工地的婚礼比生产捷报还多",问他何时带回伴侣而非土库曼地毯或捷克瓷器。他插科打诨,内心却暗忖:自己奔赴艰苦之地,是否也在追寻某个身影?但随即自嘲:不,万涅奇卡,你要的是穿西装戴礼帽、能搞到保加利亚度假票的人物。就像前几日与加布雷利亚诺夫通话的那位日兹涅夫斯基同志说的——"官老爷椅子"。
值班时他昏昏沉沉。早起令他憎恶,咖啡也提不了神。他听着长途电话里的家长里短:谁家兄弟和丈夫领养了孩子,谁家篱笆被春汛冲走......读罢丽莎的来信,他心不在焉地写回信,最终揉皱纸团,打算舞会前续写。
这计划终成泡影。回工棚后他草草写下"七点叫醒我",便裹被蒙头大睡。叫醒他的是谢廖沙——这年轻人兴奋得像十八岁少年。他洗头后乱发支棱,墨绿格纹衬衫领口翘起,衬得肌肤愈显苍白。万尼亚眯眼打量:比起厨师帽和围裙,这模样倒称得上俊俏。
"幸好女中尉都名花有主了,"他嘟囔着挥开谢廖沙的困惑,"帅哥,全体伐木工任你挑。"
"怎么都拿这开玩笑!"谢廖沙突然炸毛,"科特科夫调侃堪察加,杰尼斯整天问怎么亲大胡子!"
"杰尼斯?"万尼亚点燃汽油炉,往铜壶倒咖啡粉。
"就...朋友,昨天早上通话的,"谢廖沙翻出珍藏的列宁格勒糖果,"普通朋友!"
万尼亚因他的窘迫窃笑,却接过糖果。"切博塔廖夫那帮人惹你了?"
谢廖沙耸肩,坐在门口矮凳(普里卢奇内默默搬来的)上擦皮鞋。他强装镇定,但万尼亚匆匆喝完咖啡,咬碎糖果,取出珍藏在纸包里的蒙古羊绒衫。感受面料拂过脸颊时,身后传来谢廖沙的惊叹。他抿嘴一笑,抚平头发。
"走吧,娜塔莎·罗斯托娃(战争与和平里的贵族少女),去参加你的首场舞会。"他难得不带讥讽。谢廖沙从红刘海下狐疑地瞪他,终究套上那件呢大衣——虽不及公家棉袄暖和,却体面得多。万尼亚没揭穿这小资做派。
毕竟他又不是科列斯尼科夫政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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