情绪是突然上来的,韩星辰捏住自己的手指,指尖冰凉僵硬,他又抬手抹了把后脖子,一片细密的鸡皮疙瘩,冷汗涔涔,洇湿了T恤的后领。
可他却觉得很热,燥热难耐,胸腔像是装了一口呲呲冒气的高压锅,底下的燃不尽的大火,气压已经濒临阈值。
我给过他机会了,韩星辰心里想着,可他并没有接受,既然他不赏脸,那说明他没有脸,所以我为什么要给他脸。
刚刚应该给这家伙一拳,打烂那些自以为是的淡静和沉默,不过现在也不迟,就把他当做道馆的沙袋,直拳勾拳推踢旋风踢,还有刘教传授的这样那样的秘籍,通通招呼一遍。
现在也不迟……
手臂放下来的时候,指尖挂到耳钉,扯了一下,耳垂一阵细微的疼,稍纵即逝。
高压锅陡然沉入了冰川。
我在干什么呢,韩星辰忽然感到沮丧,我来杭州究竟想要干什么呢,是来自取其辱的吗。
好像一个小丑啊。
他猛地站起身,目光几乎失焦,仅凭着直觉向门口走去。
刚走了几步,身体忽然一顿,脚步趔趄了一下,他有些困惑,但很快意识到,有人拽住了他的手臂。
拽他的那只手,指尖微凉,掌心却是温热干燥的。
韩星辰转过头,表情有一瞬间的茫然,但在看清那人的脸之后,所有燥热和压抑顷刻间消散,如同一场突如其来的海啸,潮水褪去,只剩下一片荒芜的狼藉。
“辰哥,”沈旭问他,“你怎么了?”
“我要走了。”韩星辰说。
他看到沈旭的瞳孔微颤了一下,似乎很惊讶,但转瞬又划过一抹挣扎。
“是么,这么急……”沈旭喃声一句,放开了手。
“我来到时候就买好票了,”韩星辰平静地说,“两点半的高铁,再不走就来不及了。”
事实上,他并没有买什么票,甚至不知道两点半有没有回苏州的车次,大概语言系统已经脱离大脑独立了,为了体面离开,瞎话几乎张口就来。
手臂上,沈旭拽过的地方余温散尽,空落落的,令人烦闷。
沈旭沉默了几秒,说:“那我送你。”
“不用了,”韩星辰转回头,声音低了一些,“不用了……”
他走到门口,忽然停下,折返回来从书桌上拿起自己的包,再一次走到玄关时,他又顿了一下,伸手进裤兜摸出刚才下楼时拔出来的房卡,想了想,放到了进门的边柜上。
指尖碰到门把手的那一刻,沈旭叫了他一声。
“辰哥,”沈旭在他身后说,“你想知道我们之间的关系,我可以告诉你。”
韩星辰转身看向他。
沈旭笔直回应他的视线,一字一句地说:“我都告诉你。”
*
沈旭用了“都”,但全部讲述完,也就寥寥数语。
韩星辰替他归纳总结了一遍——
小学初遇,一场误会,三年后重逢,打了一架,之后吃过两次饭,看了一场篮球赛,又一场变故,双方失联至今。
其实韩星辰一开始是抱有期待的,因为沈旭看起来态度诚恳,眼神真挚,但当听到“就这样”的操蛋结束语之后,他摸出手机看了眼时间,心里点评一句:浪费老子宝贵的三分钟,还钱!
“听起来,也就见了几面,”他皮笑肉不笑地说,“泛泛之交,连普通朋友都算不上。”
沈旭不语,片刻后,点了一下头。
韩星辰顿时连皮都不笑了,脸色顷刻间沉了下去。
沈旭坐在他正对面的椅子上,从始至终眉眼低垂看着地板,双肘撑在膝盖上,身体微微前倾,十指交叉,呈握拳状。
心理学里典型的防御姿态。
这崽种。
“所以你能为了泛泛之交挨刀,失联快三年后,还能不顾第二天的重要比赛跑去苏州找他,”韩星辰说得自己都想笑,“你脑子是转转上淘回来的么。”
沈旭盯着地板,沉默以对,仿佛一个正在等待法官宣判的罪人。
“沈旭,”法官叫他的名字,命令他,“把头抬起来。”
视线相交,沈旭看到韩星辰起身走来,停在一步之隔,向他伸出了自己的左手。
沈旭首先注意到的,是韩星辰过分白皙,同时纤瘦得仿佛一折就断的小臂,再然后,视线下移,看到那道伤疤时,他的身体不受控地震颤了一下。
一条浅白的线状细纹,两边各有六个同色的小点,覆在淡青和暗紫交错的血脉纹路上,几乎横亘了整只左手腕。
“我曾经自杀过,缝了六针,”韩星辰清冷的声音从头顶传来,“是不是很巧,跟你右手心那道疤一样,6。”
“……什么时候的事?”沈旭喉咙像是哽着什么,艰难地开口。
“前年年初,除夕前。”韩星辰说,“年后不久,我就去了苏州。”
沈旭下意识想要摸一下那道疤,以验证眼前的一切是否真实,可他刚伸出手,就被韩星辰飞快躲开,指尖只来得及在微凉的皮肤上一扫而过,最后空空如也。
韩星辰回到床边重新坐下,以沈旭刚才同款的姿势——双肘撑膝,身体微倾,十指交叉呈握拳状。
“该说是弥留之际还是昏迷时的梦境,总之我在无意识的状态下,遇到了一个自称小九的男生。他问我要去哪儿,我告诉他B612,他却说不对,你选错了,然后牵起我的手,说要带我走。我于是跟着他走,走着走着,就醒了过来。”
沈旭猛地抬起头。
“是不是很神奇。”韩星辰笑了一下,“我也觉得很神奇,说是奇迹,倒像是某种玄学,但无论如何,我始终坚信是小九救了我。”
刚到苏州那阵子,他急于求证小九的真实性,可无论他怎么努力回想,想到头痛欲裂,脑子里除了那串似是而非的数字,就只有梦境中小九带他穿越芦苇荡的记忆。
他试过求助心理医生,表示愿意配合各种治疗,包括催眠,他甚至当场砸碎了计时沙漏,可那水货医生始终俨然哲人般劝导他,不要急于求成,一切顺其自然。
“我记忆力很好,非常好,即使手机被我碾成了一摊破烂,但通讯录里的号码我全都记得。”韩星辰顿了一下,“前年除夕,我给小九打过电话。”
沈旭震惊地张了张嘴,僵成了一尊石雕。
“第一次,他没接。第二次,接了,但那个男生说我打错了,然后就挂断了。但我不信,我对自己的记忆力太自信了,我接着打了第三次,通话中,第四次,还是通话中,第五次,第六次,无数次……”
韩星辰戛然而止,抬眼看向沈旭,目光梭巡着,想要在那张沉如寂夜的脸上找到些什么,但终究一无所获。
几秒之后,他笑了一下,说:“我被拉黑了。”
沈旭的眼中透出深深的惊愕与困惑。
有一瞬间,韩星辰迟疑了,但一想到那年除夕夜的自己,又觉得此刻的沈旭,十足一个演技绝佳的影帝。
“接到一个打错了的陌生来电,一般来说过了就忘了,不会刻意拉黑,但我还是试着找各种理由去合理化这个不合理。我跟自己说,或许根本没有小九这个人,也或许我真的记错了,拨了一个臆想中的陌生人的号码,而恰巧这个陌生人的脾气不太好。”韩星辰捏了捏自己的手指,像是某种意义上的加油打气,“可我今天才知道,并没有。我引以为豪的记忆力,并没有因为生病而消退,两年前我没记错,今天依然倒背如流。”
他平静地说出了一串数字:“这就是小九的手机号码,而小九确有其人。但他当年拉黑了我,然后今天又跟我说,我只是他的泛泛之交。”
看到沈旭留下的字条时,韩星辰就隐隐觉察到了什么,他试着回想,在记忆库里反复搜寻翻找。
终于,记忆的胶片拉回到了那年的除夕夜,他看到自己站在烟火残屑的狼藉中,顶着仿佛死了亲爹的老北风,一次又一次拨出那个再也不会接通的号码。
那一刻,他只觉得可笑,恨不能穿越回去,一棍子敲晕那个愚蠢的可怜虫。
可愤怒只来得及燃起一搓小火苗,还未成气候,就被随之而来的画面兜头浇灭——沈旭右手掌心的那道伤疤,是被他用水果刀反复割划后,缝了六针,落下的一道狰狞的印记。
他于是又想,算了吧,就此揭过吧,小九救了我两次,还挨了我一刀,算起来,是我赚到了。
可眼前姓沈的这傻逼却跟他说——
“我们只是泛泛之交。”韩星辰笑着重复了一遍。
他说完起身,抓起胸包斜挎到身后,第三次向门口走去。
“辰哥!”沈旭追到玄关。
韩星辰回过头,眼神沉静而柔软,仿佛在问:你还有什么想解释的吗?
然而沈旭张了张嘴,却哑口无言。
他清楚自己应该解释,韩星辰也愿意给他机会,听他解释。可韩星辰刚才说的那些他完全不知情,他刚从迷蒙混沌的状态中回过神来,脑子里仍然一团乱麻,无从也无力为自己申辩半个字。
韩星辰看着他,几秒之后,点了点头:“好,我知道了。”
“辰哥……”
“别跟着我。”
韩星辰拉开门,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
天空下起了雨,是南方夏季常见的太阳雨。
毒辣的日头仍在头顶上张扬舞爪,雨滴却跟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地砸了下来。
雨水落到被烈日烤得灼烫的地面,瞬间蒸发,渐渐的,潮热的水汽蒸腾开来,整座城市化作了一个巨大的蒸笼。
韩星辰站在酒店门口,目光越过小广场哗啦啦的喷水池,远方体育中心闪着光的穹顶后面,架着一道绚烂迤逦的弧状彩虹。
光可以被折射出七种颜色,混在一起却成了极致的白。
好神奇,宛若宿命。
“辰哥!”
某个听不懂人话的家伙,终究追到了大堂,韩星辰转身,很不爽地啧了一声:“不是叫你别跟着我么。”
“……下雨了。”沈旭说。
“只是太阳雨,来得快,去得也快,一会儿就停了。”
沈旭向前两步:“那等雨停——”
“你站住!”韩星辰抬手指着他,“不要过来!不要跟着我!”
沈旭定在原地,眼睁睁看他脚步一转,冲进了大雨里。
韩星辰跑了一段便停下来,站在喷水池旁一动不动。雨水顷刻间瓢泼,将他浑身淋了个通透,浸湿的白T恤裹住他瘦削的身体,隐约透出肤色和单薄的腰身,浅金色的马尾洇润成细细的一缕,被雨水贴在了脖子上。
沈旭怔怔地看着他,脚下迟疑,却始终未能迈出半步。
忽然,少年转过身来,隔着雨幕和阳光望向他。
多年以后,即使记忆已经浅淡模糊,可沈旭依然清晰地记得,韩星辰此刻的眼神带给他的震撼。
如同阳光穿透海浪,如同星落漫天。
恢弘而盛大。
“小九!”韩星辰高昂起下巴,喊他的名字,“如果你想通了,就来苏州找我!如果想不通……”
他顿住,眉心微微蹙起,一副踌躇苦恼的样子。
沈旭心口微恸,刚迈出一步,又看到韩星辰一把抹开脸上的雨水和黏湿的头发,大声对他说:“你他妈就去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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