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晚上快十一点，沈旭已经上床准备睡了，手机叮的一声，沈晖的回复姗姗来迟。
沈晖：抱歉，小旭，我昨晚睡着了，找我有什么事吗？
沈旭并不惊讶沈晖的温和得体。
他这个早出生不到十分钟的双胞胎哥哥，总是不遗余力地展示跟他的“兄友弟恭”，不允许自己在任何一个细节上漏出破绽。
沈旭清楚地记得，某次回家吃饭，沈晖当着他的面点开聊天记录，跟老妈抱怨说，妈妈你看，我说了那么多，他就回了我一个“嗯”。
老妈看向他，温和宽容地笑，沈晖在旁边得寸进尺，近乎撒娇般说，小旭太冷漠了。
沈旭当时全程缄默，真心钦佩沈晖炉火纯青的演技，继而又联想到唐一秋，感慨这俩戏精没进演艺圈实属暴殄天物，二人合作说不定能展望一个“金马双影帝”。
只有在跟他单独通电话，或是面对面的时候，沈晖才会摘下他的面具，诚实地表露出对他的憎恶和避之不及的厌嫌。
沈旭看着沈晖这条信息，又扫了眼时间，回复过去：你不在国内？
沈晖：我在美国，PSU，学校组织了一个金融方面的夏令营
沈旭心下了然。
沈晖在最好的贵族学校接受精英教育，关于金融经济人文社科等这样夏令营那样体验的活动，一到假期，更是接踵不断。寒暑假对普通学生来说是苦修半年的短暂休息，而之于沈晖一类的社会精英预备役，往往是更高层面的自我提升时间。
沈旭没绕弯子，直接问：什么时候回来，我找你有事
沈晖：什么事？
沈旭：回来再说
沈晖没有立刻回复，几分钟过去，聊天框顶端依旧显示“对方正在输入…”，沈旭耐着性子等待这人的长篇大论，却不料页面突然跳转——沈晖的电话打了过来。
沈旭迟疑两秒，按了接听，手机刚贴在耳边，就听到沈晖不含情绪的声音，问他：“到底什么事？”
“等你回来再说，”沈旭顿了顿，“电话里说不清。”
沈晖沉默片刻，说：“我这边差不多还有一周，到时你来机场接我。”
沈旭满头问号，怀疑自己幻听了，要不然就是沈晖在西半球被什么洋盘的脏东西夺舍了——东方的一般搞不了沈晖，毕竟这人脖子上常年挂着九华山高僧开过光的玉观音。
“Cypher！”电话那头远远传来陌生的声音，“There's no time left for delay！”
“Coming！”沈晖提高声音应了一句。
沈旭等了几秒，确认那边交流结束，才继续开口：“沈晖，你——”
他想问“你什么毛病”，又想说“你别他妈搞我”，然而沈晖并不给他选斟的机会，丢下一句“过两天我把航班信息发你”，就挂断了电话。
沈旭放下手机，屏幕已经跳回刚才的聊天界面，沈晖头像那张侧过脸凝视镜头的照片，眼睛里仿佛透出无尽的嘲讽和凉笑。
手指划了两下，退出微信，锁屏，沈旭把手机放到枕边，然后关灯睡觉。
*
第二天上午，沈旭应老莫召唤，去了趟学校。
暑假学校几乎没什么人，通往体育馆的林荫大道笔直而寂静，仿佛声音都被酷夏的太阳蒸发了。炽烈的阳光透过枝繁叶茂的银杏树，变成了一把把活泼俏皮的小扇子。
沈旭一路踩着小扇子走进体育馆，左转，上楼，径直走向二楼尽头的办公室。
田径队的训练下个月才开始，教练组全员放假中，办公室里只有莫商一个人，正在研究资料，草拟后半年的大体目标和计划。
沈旭一进门就皱起眉，满室烟雾缭乱，差点把他熏晕过去。他实在无法相信这位相貌不俗的大好中年，竟沦落为一条假期独守办公室、小半天抽完整包烟的单身狗。
也太凄惨了。
沈旭不吝投去三分同情七分鄙夷的目光。
莫商把奖状奖牌打包递给他，另外微信转来一笔钱：“第一名奖金800，一共1600。”
沈旭没说什么，点了收款。
跟每次老妈转账过来，他点收款时的心情截然不同，那些时候，为了不让老妈担心，也为了让她安心，他只能不问不闹地默默接受。每一笔钱，都代表着一份被替换的母爱，收下时，心里只有钝痛的难过。
现在收到的这笔钱，数额远不及老妈给的，但他的心情是轻松愉悦的，会情不自禁地扬起嘴角。
“专项的事，考虑的如何了？”莫商问。
沈旭哑然：“……这才过了两天。”
“两天48个小时，还不够你想清楚？”莫商啧了一声，跟着板正脸色，“东亚青运会你入选了，明年的世青赛也有资格报名，成绩理想的话，别说保送大学了，进国家队都没问题。”
“嗯。”
“市队的意思呢，是建议你选跳高，一来是队里跳高人才稀缺，二来你确实很有天赋，适合跳高。但出于个人情感，我还是偏向百米，毕竟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而且你百米练得更久，基础更扎实。”
“嗯。”
“你别给我嗯嗯嗯！”莫商拧紧眉，“赶紧想好到底选哪个，东青还有一个月了！”
沈旭垂下眼眸，深换了一口气：“嗯。”
莫商操起一叠资料扔过去：“给老子滚！”
A4纸飘飘扬扬，飞了漫天，沈旭赶在最后一张纸落地前，滚出了办公室，临走还贴心地带上了门。
老莫替他着急，沈旭心里明白，但百米和跳高，他一时半会儿真想不清楚到底该怎么选，他甚至不确定自己要不要在田径这条路上继续走下去。
以人生为单位的选择题，并非数学考试，闷头选C就行了，沈旭既迷茫又彷徨。
关于自己的前程，未来，余生，如果一个人能活一百岁，那翻年之后才年满十八的他，仅仅走了不到五分之一，脚下或许只有一条路，也或许有太多条路，每一条都何其漫长，前景未知。
“沈旭！”有人叫了他一声。
沈旭抬眼一看，是隔壁长跑组的助教江静波女士。
十中田径队别的助教，沈旭不敢说，但对江静波还算印象深刻。
江静波性格开朗，人也长得漂亮，因为以前练过长跑，身材气质更有远动员特有的矫健利落，刚来十中，就迷倒了一众年少气盛的弟弟，以及教练组某些个中年单身狗。
沈旭平时专注训练，几乎不听不问不谈，仿佛遁入空门，但偶尔下凡几耳朵，多少都能听见师弟们聊到江静波，类似“江姐姐好美好飒，今天又多看了我两眼……”，云云。
“江教。”沈旭颔首打了声招呼。
江静波撑着一柄粉黑撞色的太阳伞，一头黑长直束了个高马尾，穿了一身清爽的短款运动套装，一路从阳光下小跑进体育馆。
她的脸晒得有些红，一边收伞一边问：“怎么来学校了，我记得下个月5号才开始训练吧。”
“莫教找我。”沈旭说。
江静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莫商啊。”
“嗯。”沈旭应着，眸光扫到她另一只手里的保温桶，愣了一下。
“熬了点绿豆汤给你们莫教带过来，”江静波笑着拎了拎保温桶，“冰镇的，要不要来点儿？”
沈旭缓缓眨了眨眼。
江静波看着他，噗嗤一下笑了：“你不会不知道我在追莫商吧？”
“不知道。”沈旭诚实作答。
莫商他倒是不清楚，但他记得王业兴很早以前就对江静波表现出了莫大的兴趣。每次田径队集训，如果江静波在的话，王业兴必放着自己的队员不管，跑去长跑组假意献计又献策，实则变着法儿找江静波唠嗑，每次还会献上一瓶饮料，问人渴不渴，累不累，要不要找块阴凉地儿歇一歇。
江景波倒追莫商……那老王怎么办，终究是错付了？
“我以为大家都知道呢，追了快仨月了都。”江静波说着，啧了一声，“不过那家伙实在太难追了，跟茅坑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
沈旭没搭话，心想都茅坑里的石头了，那你看上他啥了就倒追，还追了三个月，还未果。
“算了，不说他了。”江静波摆手，换了个话题，“我看群里的消息了，可以啊你，沈旭，U18双料冠军，你这是不鸣则已，一鸣惊人啊。”
“运气好。”沈旭心想，感谢辰哥。
江静波斜他一眼：“瞧你这一脸正经的，我都看不出你是谦虚还是装逼。”
沈旭笑了笑。
“要选项了吧？”
“嗯。”
“昨天教练群里，老王跟老莫因为你这个事大吵了一架。”江静波轻哼一声，“一个想让你继续攻百米，一个想让你专项走跳高，谁也说服不了谁，各有各的理由，吵到最后，莫商气得把群给解散了。”
沈旭不知道该说什么，难怪今天老莫看起来心情不太好。
“要我说，那两个人纯属有病，尤其是莫商。”江静波一嘴冷嘲热讽，“最终做选择的是你自己，哪儿轮得到他俩急赤白脸的，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
沈旭竖起大拇指。
“莫商肯定逼你了吧。”江静波问。
“也不是逼，”沈旭摇头，想到刚才莫商扬手一叠A4纸的无能狂怒，不禁弯了弯嘴角，“他就让我尽快做决定，毕竟下个月就东青了。”
“那你有想法了吗？”
“还在想。”
“正常，毕竟事关自己的前程和职业规划嘛，的确应该慎重一些。”江静波说着，似乎想到什么，忽然有些感慨，“体育这条路挺艰难的，说实话。数年不间断的训练，风吹日晒，流汗受伤，可绝大部分人还是中途折戟，遗憾退场。他们不是没努力，也不是不够坚持，但不行就是不行。最终站到巅峰的，就那么寥寥几个人。真的，太残酷了……”
沈旭默然。
他记得老莫也说过同样的话，他说体育竞技尤为残酷，能踏进这个领域的，必定都是有一定天赋的。除此之外，还需要超人的意志和毅力。但不同的人，付出同样的艰辛和汗水，到头来决定高下的，往往还是天赋上那一分半毫的差异。
老莫当时一腔感慨，用夹烟的手指着他，要他珍惜自己的天赋。
“……我确实，”沈旭轻轻摇头，“还没想清楚。”
江静波拍拍他的胳膊：“没事儿，不用急，也别管老莫的态度，你就自己慢慢想，想清楚了再做决定，好吗？”
“好。”沈旭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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