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星辰的房间，是这座老宅里视野最开阔的一间，站在窗前远眺，隐约能看见北寺塔翘角飞檐的塔顶。
温叔说，北寺塔又叫报恩寺塔。
报恩，真是应景。
他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生气，生沈旭的气，生自己的气，生所有人的气。
大概也并非生气，只是情绪激涌，胸口却堵着万钧，一时失控。
所以，他逃了。
“哎，星儿，你说菩萨真的能听到凡人的祈求吗？”
韩星辰静静凝望着夜色中那一弯寂寥的塔尖。
大概不能吧。
并且也完全不care他有多难过。
他拿起手机，给周书佑拨了过去：“你之前为什么没跟我说过沈旭的事？”
“我跟他只是一面之缘，况且，你唯独忘了他的事，我感觉自己没有多嘴的资格。”周书佑似乎料到他会问，丝毫没有吃惊，温和地跟他解释，“我也是今天中午才跟他联系上的，他当时人还在杭州呢，没想到这么快去找你了。”
“……吓我一跳。”
“怎么了？”
韩星辰默然。
夏日艳阳下，长久梦境中的那个人，迎着光，如神祗般突然降临。
他没法形容自己当时的震撼 ，思考了很久，轻声问了一句：“你知道丁达尔效应吗？”
周书佑在电话那头狂笑。
“……喂，”韩星辰火大，“别崩人设啊哥，我会很困扰的。”
“抱歉，抱歉，”周书佑深呼吸，极力克制，“见到他之后，你有想起些什么吗？”
“一丢丢吧。”韩星辰说。
他倒宁愿不要记起。
那道伤疤，还有与之相关的零碎记忆，一瞬间排山倒海，兜头砸下。
像是一场浩劫。
韩星辰一头栽倒在床上，脸埋进枕头里，喃喃自语：“他真的很帅啊，天菜，你懂么？”
“我不帅吗？”周书佑反问。
韩星辰蹙蹙眉，认真思考了一阵：“你当然也是帅的，但我对着你吧，脑子里就只有大悲咒啊、金刚经啊、约翰福音什么的。抱歉啊，没有那种世俗的**。”
“说得很好，下次别说了。”
“滚。”
缺失一如阙如。
记忆阙如，心始终空了一块。
当那道伤疤陡然冲进视野，某些记忆倏忽闪回，似乎，空洞稍稍被填补了一些。
如果非要描述的话，大概就是踏实。
“他说，我跟他只是普通朋友。”韩星辰困扰极了，“普通朋友真能做到那个份上吗？你会吗？”
刀刃反复割划掌心，任凭鲜血淋漓也丝毫不松手。
那种程度，没由来地让人感觉沉重。
太过沉重了。
以至于他忽然有些喘不上气来。
“我不会，”周书佑严肃地说，“我的第一反应，大概是找根棍子敲晕你。不过考虑到我没打过架，无法把控好力道，所以我会第一时间报警，在警察来之前，尽量劝解安抚。如果悲剧还是发生了，我会在警方群访取证的时候，竭尽所能地提供对你有利的证词。”
“冷静、理智、客观公正。”
“谢谢。”
“去死。”
周书佑笑了：“那你呢，你自己怎么想的，关于你跟沈旭的关系。”
“他喜欢我。”韩星辰想都没想地回答。
“……你果然是我见过最自信的人。”
“几个意思？”
“Just 彩虹屁。”
韩星辰哼了一声。
并非他自恋或盲目自信，且不说沈旭以前为他挨的那一刀，谁会一得到消息就火急火燎地坐俩小时高铁，赶来见一个失联两年多的普通朋友啊。
一上来还跟求婚似的，单膝跪地拉着他的手……
除非脑子有泡。
“其实我也不清楚你跟沈旭到底什么关系，”周书佑在电话那头说，“不过你们俩在一起的时候，磁场确实很不一样。”
“怎么说？”韩星辰翻了个身，拂开黏在脸颊上的发丝，“爱情的电光石火么？”
周书佑笑了一下：“就像立起了一道无形的结界，眼里只有彼此，且乐在其中，旁人却完全插不进去。”
韩星辰倏地坐起来：“你确定？”
“非常确定，”周书佑说，“明明一张桌子五个人，你跟沈旭眉来眼去把旁人当餐具就算了，我有正事跟你说，喊了你八百遍都不搭理我，耳朵大概直接揣人沈旭兜里了。”
韩星辰默默听完，皱起了眉：“怎么听起来我像是一个恋爱脑？”
“请把‘像’去掉，谢谢。”周书佑淡定地说。
韩星辰沉默了很长时间。
“周书佑。”
“在。”
“漂流瓶联系吧。”
韩星辰重新躺了下来，盯着天花板发呆。
关于沈旭，他没有半分记忆，即便梦到过“小九”，也并不知道那个人就是沈旭，甚至不确定其真实存在的可能性。
今天其实算是他跟沈旭的初次见面。
但对于沈旭来说却不是。
如果真如周书佑所说，那么沈旭跟他绝不仅仅只是普通朋友而已。
刚才在院子里，当他睁开眼，尚处于梦与现实的游离状态时，的确感应到了“小九”异常炙烈的眼神。
仿佛急于从他身上索寻着什么，又好像在向他宣告——“你就是我坚定选择的那个人”。
虽然只有短短几秒钟，但那两道视线如同猎枪上的瞄准器，死死锁定在他身上，令他如芒在背。
随之而来的，是无法遏制的焦躁、莫名抗拒，却又不受控地感到兴奋且满足。
这种感觉……
韩星辰翻身趴着，又拿枕头狠狠压住脑袋，把身体里瞬间升腾的燥热给压了下去。
*
耳边传来嗡的一声，伴随着震动，将韩星辰从迷蒙中惊醒了。
他伸手到枕头下，胡乱摸到了手机，眼睛睁开一条缝，惺忪间看了看时间。
这一觉竟然睡了近两个小时。
温叔发来信息叫他吃饭，他坐起来一边扒拉头发，一边回复过去：就来。
严先生的宅子太大，沟通必须依靠现代通讯科技。
啧。
真是好笑。
陈勋带小虎打完疫苗回来了，跟韩星辰在餐厅门口碰了头。
“严先生来过？”陈勋问。
韩星辰一愣：“过？”
“我看到他的车了，刚从车库开出去。”
“哦。”
严崛常常这样，匆匆来，看他一眼，再匆匆去，就像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在研发出中子对撞机之前，大概永远停不下来。
韩星辰撇撇嘴：“你没去夹道欢送么，忠犬？”
陈勋倏地窘红了脸，但还是坚强地找补了一句：“我目送了。”
餐厅里，温叔衬衣西裤，袖口挽至手肘，腰上围着深褐色的御用围裙。而旁边的沈旭黑T、运动裤，正帮忙把炒好的菜端上餐桌。
一眼望去，俨然一对帅气逼人的……餐厅领班and服务生。
韩星辰吹了一声惬意的口哨。
沈旭端着最后一道菜，听见声音转过头，嘴角轻轻一弯。
韩星辰冲他扬了扬下巴。
陈勋诧异：“小韩，那个人是……？”
“帅么？”韩星辰问。
“挺帅的。”陈勋答得坦率且客观。
“沈旭，我朋友，”韩星辰搂住小虎，脸颊贴着狗子厚软的背毛，轻轻蹭了蹭，“以后会是我男朋友。”
最后这一句话虽然很小声，但陈勋还是听见了，表情一言难尽。
韩星辰愉快地笑了起来。
温连予很喜欢沈旭，席间与其相谈甚欢，听到沈旭当晚八点的高铁时，立刻表现出惊诧，以及真诚的惋惜。
“怎么这么急？”
“我得在11点前赶回杭州，明天还有比赛。”
“比赛？”温连予更费解了。
“U18田径锦标赛，明天最后一天，”沈旭耐心地解释，“我有两项决赛要参加，百米和跳高。”
韩星辰挑眉，不动声色地悄悄瞄过去一眼。
沈旭个子相当高，宽肩细腰窄臀，露在短袖T恤外的胳膊，肌肉线条漂亮流畅，形态可谓完美。
加之身形矫健，背脊挺拔，的确有一种运动员特有的气质。
“厉害啊，小沈。”陈勋不明觉厉。
“那得多吃点儿，明天比赛才有力气，”温连予往沈旭碗里夹菜，“这地儿偏，没通地铁，公交车收班也早，一会儿让陈勋开车送你去车站。”
“谢谢温叔。”沈旭颔首而笑，“那要麻烦陈大哥了。”
但有别于印象中的体育生，沈旭笑容亲和，教养绝佳，超出年龄的沉稳持重，且透着并不违和的贵气。
“太子，怎么又在发呆啊，你看你一碗饭就动了几颗米。”温连予皱着眉数落，“明明一八……多少来着？”
韩星辰还没搞清楚他想问什么，陈勋已经先一步抢答：“186，体重118，上周复诊时刚量的。”
温连予一愣：“是不是又瘦了？”
陈勋沉痛地点点头。
温连予叹了口气，往韩星辰碗里夹了一筷子菜：“你说说你，明明186的大小伙子，体重还没120，不怪你妈妈总说我克扣你口粮。哦，还有严崛，你知道那个人的嘴，不损人不会讲话。”
韩星辰没滋没味地扒了一口白米饭。
“我听医生说，小韩的药有副作用，会影响食欲，还会恶心反胃什么的，”陈勋好心解围，“我都看到好几次了，他吃完全都吐了。”
温连予既心疼又无奈：“这我当然知道，但饭还是得吃啊，会吐的话就多吃点，总归是——”
啪嗒！
韩星辰随手一丢筷子，起身离席，椅子在大理石地板上划出一道尖啸刺耳的摩擦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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