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吃到一半的时候,那张系着繁琐红绸的老供桌和香烛灵座终于布置好了。
随着太阳西沉,空气中开始弥漫出一股阴森空荡的冷气,有淡淡的白色雾气开始在上空盘踞,气氛变得压抑无比。
一张方方正正的柳木高桌,四根桌腿系着旧年用的大红绸缎,但都被虫子啃噬得厉害,千疮百孔密密麻麻,祖万杀一眼看去,就见那细密的供桌红绸之上的虫洞间还有白花花的细小蛆虫里外涌动。
整张供桌就像被蛀空的楼宇,只是其中寄居的都是些恶心的蛆虫罢了。
她看着难受,原本托着腮隔岸观火的悠闲姿态一转,偏头去看些别处。
主持祭祀的妇人端着一盆水站在供桌旁,无端咯咯大笑,嘹亮喊着:“吉时到,祭祀开始!功臣有请魁娘娘神像来!”
话毕,一直细细簌簌的西厢房内一声破锣声“哐啷”一打,吹起了一段磕磕巴巴、调子古怪的唢呐来。
吹唢呐的是个脚上长着抱脚肉瘤的瘸子,腮帮子鼓得像个□□,随时能裂开似的,眼里满是昂扬狂热的骄傲之情,显然能为魁娘娘奏乐而感觉十分荣幸。
待他一瘸一拐地从厢房里出来,绕着供桌正走三圈,反走一圈,一边吹一边磕磕绊绊地走。
妇人则用腰胯抵着水盆在村民之间游走,并把盆中水撩起一捧洒到每个村民身上,雨露均沾,一边也捏起尖嗓子,喊出了一段请神唱词:
“铜唢呐,声铮铮,文王小鼓莫来争。”
“吃了席,莫忘灵,有请娘娘来分羹。”
“穿金袍,祭三牲,元浊天魁便显灵!”
“显了灵,必恭敬,岁岁年年有神明——”
唱词唱完,瘸子也正好走完了,唢呐最后撩了一声后熄了,院落里所有畸形的村民大气不敢喘,小心翼翼埋头等待,院内一阵死寂。
祖万杀却被这段唱词唱阴了脸色。
心里开始后悔从天上掉下来的时候也没翻看个黄历凶吉,竟然真让她被屋渡厄打得重伤之际,碰到了大邪祟了。
这段唱词——是段标标准准、专门请邪神的请神词!
请神词看似随口一唱,可用词发音都很有讲究,请的仙家神位不同,所用的俚语发音也大不一样。
好比如其中这句“吃了席,莫忘灵”,其实吃了什么席、席上摆了哪个人都不是重点,重点是后一句“莫忘灵”的“灵”字。
魁娘娘确实厉害,阴邪无比,这点天界都承认,但她至今仍没有真正渡劫飞升过。
神是渡过千百劫难而生,仙则苦苦修炼道行,待到惊动元初仙道手中那条“成仙天道”后,天道自己会降下天谴雷劫,应劫的仙家需九死一生越过连续三天三夜声势浩荡的天谴雷劫,才能趁着三界天摇地动之际突破那道天界乱流,飞入凌霄门,位列仙班。
然而,自祖万杀九百三十年前壮观成神后,人间就再没有谁能够飞升了。
反倒是有仙官因为做神仙做得太久开始思凡,最终犯下戒律又被打下了地府做鬼,重新投胎为人。
这才造成了人间战乱后,天庭各个仙宫都忙得不可开交、人手短缺的局面。
话说回来,魁娘娘实力强悍到超过了一般的正统仙官,几百年来也经受过十几场惊心动魄的天谴雷劫,但就是无法飞升。
因此她自称邪神,大家也都认定她是位邪神,但也只是出于对她实力的肯定和畏惧,按照三界飞升的规定来看,她最多算是天下第一等的大邪祟,大凶灵,可严格意义上无法称之为神,天道也不会认她是神。
所以“请神词”这种需要沟通天道、献祭指定神灵的字句中,必须要老实说话——是神就是神,是灵就是灵,天道无情,绝无任何美化、粉饰的可能。
平常人间卖弄玄虚的神棍张口闭口就是“请神来”,“请圣来”,祖万杀听了也只是笑笑,但此刻,这乡野妇人口中吊着嗓子唱出来的,却是一段字眼非常讲究、正经请邪神的唱词。
她一改随意的坐态和表情,右手并指捏决,一抹额心,开启了额心那道朱红竖纹后的灵识神目。
朱红竖纹发出一阵清亮的微光,所有村民以及傅贞眼中一片安静寂然,连一股微风也无的小小院落中,在祖万杀神目之下却一下原形毕露!
在请神词的余韵中,那张本就被蛆虫寄生的供桌桌面上,开始蠕动出一片黑色粘稠的液体,黑色粘液仿佛是有脚的蠕虫从供桌的虫洞中不断分泌,呼吸鼓动,朝着供桌下的四方土地上蔓延攀爬。
每当粘稠的液体翻涌时,就会从黑色中露出一团又一团被浊液包裹着的不知道什么灵祟的灰白色虫卵,伴随着黑色粘液的温床,迅速蔓延到了这个院落里,然后翻过院落,朝着窈窕乡的其他地方不断寄生蔓延。
而那些村民毫无察觉,还在一个个无比虔诚地埋头等待这妇人喊出下一步:“一请——魁娘娘——跳祝祷舞!”
魁娘娘的名号一出,所有村民浑身不能自控地开始战栗、颤抖。
一张张脸上发出一样的疯狂痴迷,嘟囔着:“显灵了!魁娘娘又要显灵了!”
然而他们看不到的地方,他们身上那些畸变怪相——多出来的婴儿脑袋、多出来的婴儿手臂,多出来的眼睛,统统在他们被深深寄生的魂魄中苏醒了过来。
“咯咯咯!”
“娘娘~嘿嘿,娘娘要来了~”
这些婴儿们听到魁娘娘的名号,也很兴奋地笑起来,就像是见到了母亲的小婴孩一般热切活泼,其中叫恨女的男童更令祖万杀大开眼界——这一个小小的男童身上,竟然寄生着足足七个女童的怨灵。
而且看身高模样,由高到低,一眼就分辨出哪个走出来的是大姐,哪个是二姐,长相中都有几分相似,一连套娃似的走出七个,她们冷眼看了男童一眼,就开始对着那些咯咯乱笑的婴灵发号施令:
“今天是最后一次祭阴寿了,待会护法仙家就要到了,大家动作快些!”
接着又是一片欣喜的欢笑声。
“太好了,我又可以投胎了!”
“魁娘娘是天底下最好的神仙~”
过后,这些婴灵突然露出了满嘴里三层外三层密密麻麻的尖利口器,照着自己寄生的村民魂魄狠狠咬了下去!
这些村民肉身毫无察觉,但是魂魄却已经被咬的千疮百孔,比那虫蛀的老供桌更甚,灵魂血肉被撕扯掉后迅速进了这些婴灵的肚子。
好一场活生生的灵魂宴席。
见到这一幕,祖万杀大概也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看来是冒充魁娘娘的鬼东西暗中许了这些婴灵投胎转世的承诺,要这些婴灵偷盗阴寿给它自己享用。
这些村民用某种叫做‘还胎’的邪术害死了这些婴灵,地府功德薄上算欠她们的,婴灵复仇情理之中。
而得了大便宜的鬼东西却不承担任何因果,坐收渔翁之利,还给魁娘娘白送了好名声。
祖万杀不禁叹道:“这才是真正的吃人席呐。”
一旁傅贞还浑然不察,他只听到一片寂静的院落中祖万杀忽然没头没尾地感慨了一句,不等他开口询问她这是什么意思,就听西厢房里又是一阵“霹雳乓啷”的敲锣声!
砰呤呤——
嚓啷啷——
这铜锣震喧闹得要命,震得人心中烦躁,魂都要飞出来了。
过了好半晌才见吕金苗和赵保根二人挺着胸膛——迈着方步——风风光光高傲无比地从西厢房里走了出来。
那目中无人的劲儿,比贪官老爷还要强上几头。
两人为了跳祝祷舞,还特意画了张惨白如纸的大白脸,点了两团鲜红鲜红的红脸蛋。
祝祷服则更奇怪了——是两件做工精致却皱皱巴巴沾着大片污迹的绣金锦袍,一人手中拿着两件灵器。
右手持剑,左手拖着一块点缀各色宝石的星盘!
祖万杀和傅贞都是一惊——那真是四件上品仙门修士的灵器!
傅贞脱口而出:“星罗宗!”
祖万杀大概知道这是个门派名字,想到之前村民说此地进来过一批修士,但不敌女鬼被一夜收拾了。
定睛一看,果然,那锦袍上那里是什么污迹,而是大片大片没有洗干净的深色血迹!
致命伤刺破的地方被潦草缝补,成了皱皱巴巴的金丝烂衣。
现在这些身家宝贝被村民拿来装点自己,还打扮成如此丑态,只为了给祸害自己的邪神跳祝祷舞——看来这几位前来除祟平难的修士们,已经葬身这些他们同情无比舍命帮助的村民腹中了。
就连一向表现得没心没肺不为常事所动容的祖万杀,都禁不住叹了一口气,喃道:“不知道他们地下有灵,心里该是什么滋味。”
傅贞干巴巴站在原地,眼神神情皆是一片复杂,既有愤慨、又有惊愕,还有一股说不上来的悲戚之感。
就见吕金苗和赵宝根如请神词中所唱的那样,穿着宽大不合身的金丝锦袍,伴随着震魂儿的破锣声,开始围绕着老供桌做一些扭曲滑稽的动作,又蹦又跳,神情贪婪猥琐,好像一帮偷油的老鼠精。
然而,这两人身上白日分尸时的血液还没有仔细擦拭干净,跳了一会儿,血迹融化混合了汗水,晕开了脸上、脖颈上的白色涂料,暴露出了狰狞的血色。
此时天空中雾气更加浓郁,阴风骤然席卷,四处陷入了一片森然的昏沉。
一个个狂热病态的畸变村民吃完了人,又被身上的婴灵吃着,祝祷舞越跳,越是浑身流出血汗。
这吊诡邪性的场面,叫祖万杀都有点不舒服了起来。
“铜唢呐,声铮铮,文王小鼓莫来争。”
“吃了席,莫忘灵,有请娘娘来分羹。”
“穿金袍,祭三牲,元浊天魁便显灵!”
“显了灵,必恭敬,岁岁年年有神明——”
妇人不断念着请神词,将手中的水泼完后,累的直喘大气。
缓了一下,突然尖声嚎叫出了一句:“二请——魁娘娘——祭三牲!”
话落,西厢房内,老妪、四眼的村长和另一个村民,三人手中各自托着一块盖红绸的大木盘子,皆举过头顶,腰弯得低低的。
祖万杀的脸色更差了两分。
就见三人鱼贯而出,毕恭毕敬把三个木盘放到了供桌上,然后一扯开红绸。
唰啦——
老太的人头、儿子的人头、还有一只死掉多日已经生蛆发出恶臭的老鼠尸体,摆在那老供桌上!
傅贞悚然大惊,匆忙后退了两步反手抽出武器握在手中,不敢置信地低喊道:“这就是!”
“这就是——三牲?”
祖万杀立刻低声提醒,虽然语气不算妙,但声调很镇静:“稳住心神,想想刚才的唱词!”
——穿金袍,祭三牲,元浊天魁便显灵!
妇人最后一声嘹亮的叫声盘旋在浓雾包裹的村庄上空,又徐徐扩散,尖锐到有些凄厉的回音在荒山野岭中飘荡:“三请——魁娘娘——神法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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