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云蔽月,电闪雷鸣,似是滂沱大雨前兆。
浩浩荡荡的江中,停泊着一孤舟。
舟中挂着两盏碧纱灯笼,一灯如豆,浮光掠影,映着一人苍白的脸色。
那人抱剑独坐于舟中,闭目沉思。一身衣白胜雪,肤若皎光,眉目间蹙着湖光月色,再经碧纱灯一笼,碧绿湖水一映,冷冷冥冥,迷离凄朦,不似尘世中人。
蓦地,一阵急风卷起,水波激荡,猛烈拍打着船身。孤舟随波剧烈摇晃,船中器物撞击不绝,叮当、砰砰夹杂在一道道紫电中,回荡在宽阔的江心上空。
看来,今晚必定是一场暴风雨。而这艘小船若再执意前行,必定会被疾风骤雨摧枯拉朽地掀翻,之后便是人葬身于鱼腹中。
掌舵的船夫穿进舱中,语气焦躁不安:“公子,你也看到今晚这天了,老天爷正发怒呢,我这船,不能再继续开了。”
沈柳溟缓缓睁开眼眸,碧灯笼罩中,长而密的睫毛碎碎密密投射在眼睑下方。他望向黑沉沉的空中,沉思了片刻后道:“不行,今晚就得出发。”
依以往的日子来说,他早已到了江南,此刻也是在王婆婆家中陪着她老人家而不是孤零零地漂泊在寒江大风中。他因伤在曲不二那里多耽搁了四日,若是再不继续赶路,只怕会迟到江南,令王婆婆担心不安,且会错过母亲的祭日。
何况……如今好不容易瞅准时机支走了阴魂不散的萧野,岂有不快点乘船出发的道理?最好是离这小镇越远越好,免得一会儿被那人追上了,不好解释,陷入一个尴尬维谷的局面。至于为什么会觉得尴尬呢?此事还得从下午时分说起。
曲神医不仅拥有一手妙手回春的精湛医术,这厨艺本领也是堪比得上宫中御厨。几块白嫩嫩的豆腐,再洒上星点小葱花,便做成了鲜美的清汤。一条肥嫩的大鲤鱼,往鱼鳍里塞上大蒜生姜,再加各种乱七八糟的草药,最后生闷,锅盖一揭,便成了一道精美绝伦的菜肴。除此外,什么山鸡啊,野菜啊,竹笋啊等山野村夫家中的普通样菜,一经他那双灵活的手和独具慧色的眼睛,便会变得“活色生香”,馋得十里八外的邻居小孩流着口水要上房揭瓦。
沈柳溟看着这一桌满汉全席,怎能不动心?恨不得一双筷子撩开牙齿,风卷云残扫个干净。可是,即便美味在前,仍打不动他那“归家”的箭心。
萧野坐在他身旁。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这人的大腿总会碰上他。但沈柳溟此时却是心事重重,他心中盘算了一会儿后忍不住凑到萧野耳边,嗫嚅道:“我、我想喝酒……”
萧野一愣,轻声问道:“贵妃子吗?”
沈柳溟微微点头。
萧野轻轻笑了几下:“知道了,我这就去给你买。”旋即站起,走进厨房对还在忙碌的师徒二人朗声道:“曲先生,小侄非常感谢您的救人恩德和佳肴款待,我想敬你们师徒俩几杯酒,以表诚心。加之今日天气正好,我们也有好几月没聚了,今番良晤,豪兴不浅,岂能不庆?只是……苦于您这山野间无美酒。”
曲星河正往炉灶里添柴火,他手一停,眼珠子一转,笑道:“然后你想去彩蝶镇买酒是不是?”
萧野点头笑道:“是。”
曲不二从一股炊烟中抬头,边持勺搅着大铁锅里的鲜鱼汤,边瓮声瓮气道:“嗯嗯,知道了,难为你有这心不惜奔个十几里,去吧去吧。”
曲星河却打趣道:“是啊,萧哥哥这颗真心简直热得要烫死人,可是就因为太烫了,所以有人怕烫,才不想捧起来。”
萧野无奈笑了,不置可否。他告辞后便背起无极离开了竹林。
沈柳溟犹豫了片刻,站起来走到了门外,望眼欲穿,怔怔地望着那抹黑影渐行渐远,直到隐没于苍翠欲滴的竹色中。
萧野走后不久,沈柳溟回屋拿起仙陨,在桌上放下几枚碎银便要离去。曲星河此时正端着一碗鲜鱼汤走出,他看到沈柳溟欲要离去的身影,忙惊呼大叫:“喂,你、你要去哪儿?”
沈柳溟停下脚步,并没转身。他望着天空,温声道:“这几日谢谢你和你师父啦!”
曲星河失色道:“你要去找萧哥哥是不是?”
沈柳溟笑着摇头。
曲星河急道:“不行!你不能走!不然萧哥哥回来就找不到你了!你、你骗他去买酒,自己却想要不辞而别!我不许!”
沈柳溟微微诧异,随即冷笑:“小孩你知道的还挺多,不过我和他本就不是一路人,我想走就走,何必告辞?就算是他,也留不住我,何况是你这小屁孩。”说完,便挥拂了下雪袖,扬长潇洒而去。
曲星河见此,大惊失色,忙奔进屋将鱼汤放下便要去拦沈柳溟,突听得师父厉声喝道:“他要走就走,我还巴不得他离开呢!你拦他干嘛!”
曲星河一双眼通红,结巴着:“可是……可是……”
师父冷哼了一声,没再出声。曲星河深谙老人家脾性,不敢再追,只能远远地望着那道修长孤独的白影渐渐消失在血红的天际。
一路上,沈柳溟为防与萧野撞上,特意绕路而行。当跋山涉水一番,终于靠着天生“雷达”属性摸索到了彩蝶镇的具体方位。
彩蝶镇有东、南两方位城门。东边的城门是正门,上刻镇名,是城内与外界进出的主要通道,城中居民大多居居于此。而南门,相比较于东门来说,更为冷清萧索,一般是没地没房的穷苦村夫和一些面刻墨字的囚徒聚居地,治安管理水平差到连条野狗溜进此地都得被扒了层皮才能离开,烧杀抢掠,奸/淫掳/拐,简直无所不为,无法无天。
想到萧野必定是从东门进城,沈柳溟也就绕了一段路,从南门进城。不过由于此处社会风气恶劣,沈柳溟几乎是持剑开了条血路,然后专挑稀径小路和僻静小巷曲曲折折,弯弯绕绕地才来到了码头。
此时,夜色降临,阴沉沉的天气笼罩了整座小镇。乌云密布上空,疾风忽而狂刮,波光粼粼的水面上波纹起伏浪荡。
江上各大小船纷纷逼停码头,系挂在岸边石柱亦或是杨柳腰上。密密麻麻的小船互相推搡挤让,在疾风催逼下,碰撞之声回荡在码头。
船夫们则各个勒紧裤腰带,拿起行李,拖家带口,哼着小调往城内寻一个居处。
沈柳溟见此,忙叫住一对夫妻,威逼利诱一番,那船夫的妻子一见到一块圆润晶莹的观音玉翡翠,登时两眼放光。捏了下丈夫粗腰,粗言秽语,恶狠狠地逼迫丈夫开船。
任你在外多么风光,在内得对母老虎弯腰。那名粑耳朵船夫只好抛锚行船。
但是,今晚这风忒大,那船夫也不是要财不要命的人,对沈柳溟不安道:“公子,这船实在是开不得嘞,这、这……您不要命,小人还想要呢!不行,开不了了!”
他话音一落,船身又是剧烈摇晃了一下。船上的一个小暖炉当啷一声翻倒,炉内煤灰洒落一地。
沈柳溟皱了皱鼻头,从怀中掏出一个叠成方形,鼓囊的小巾,然后从里取出一对大圆金戒指,在船夫鼻头下摇着那对金戒指道:“我再给你加这个,可以继续开吗?”
那船夫明显犹豫了片刻,却摇了摇头。沈柳溟脸色微微一变,便要再加重酬劳时,船头忽而传来一阵咆哮声,堪比轰隆雷鸣。
“老娘十三岁就跟了你!你呢?你给过老娘什么?!别人家的媳妇,最差的也有一箱首饰,到了新年,还能穿一套新衣裳。我呢?呜呜呜……过得好惨嘞!天天蓬头垢面,抹不了脂粉,涂不了胭脂,穿着破麻烂裳跟你憋在这破船里,一年到头上不了几次岸!一上了岸瞧你那畏畏缩缩、低眉鼠眼的模样,一让你买件新衣穿,一让你给老娘买盒胭脂膏,你半天都舍不得掏出你那破钱袋……早知道就不嫁给你这人啦……”
尖细的哭声仍不断从船头传来,那名船夫面露窘迫之态,最后无奈叹了口气,收下金对戒重回船头掌舵去了。
妇女哈哈大笑起来,娇媚道:“好好好……亏你这没心眼的玩意还懂得宠老婆。”接着又是一阵腻歪。
沈柳溟吁了口长气,若是那船夫执意不肯,那就只好仙陨出鞘了。
他向外望去,一双瞳眸忽而微微震颤。
不远处的青石岸上,正有一公子缓步而行。他身背一柄玄铁重剑,剑上稻穗飘飘。手上提着两坛贴有红底黑字的“贵妃子”酒。
风紧,吹得他那身融于夜色的黑衣猎猎作响,手上酒壶铮、铮一下一下碰撞,声音清脆。沈柳溟每听一下,心头便会一紧。
那双往日来始终温柔如水的眼睛,此刻出现了痛苦的波纹,如同这破碎了的江面。
他就这么紧紧地盯着沈柳溟,生怕人会从自己眼前消失。脚步不疾不徐地随着船只,缓缓东行。
岸边杨柳渐渐向后西去,那人的身影也时不时被杨柳淹没。可当他的身影再次出现,当他们再次对上目光时,沈柳溟的心不禁为之一颤。
人在岸上,舟在江中,一人一舟就这么相伴而去。
雾气渐渐弥漫,小船逐渐隐没于湖光水色中。
蓦地,一道惊雷闪过,紧接着疾风骤雨歇斯底里地降临这条长江。
而那人仿若未知,仍在岸上走,任由雨点打在身上,始终与小舟同行。
沈柳溟眼中的光彩渐渐暗淡下去,碧纱灯笼映得他的容颜苍白无比。
雨越下越大,水面上涟漪如一张密网,自小舟处向四周扩散开。
沈柳溟望着岸上的人,片刻后,心理的最后一道防线被那道炽热痛苦的目光击垮,他放在膝盖上的双手猛地攥紧,忍不住叫道:“上来!”
声音随雨点落在湖面的瞬间,滴答一声,一道黑影跃上了小船,轻盈地落在了沈柳溟面前。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