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
由于昨夜体内有一股温暖的灵力在安抚着自己波荡的情绪,沈柳溟破天荒地睡得很好,甚至连萧野昨晚几次的翻身动作都无察觉。
床边依然保持着那人睡过的痕迹,只是一摸上那位置,却是入手冰凉。
看来萧野离开很久了。
沈柳溟怔怔地望着,心绪如一壶正在煮沸的开水,冒着热气,嗡嗡而鸣,一张俏脸如文火般蓦地红艳。
他移开目光,望向四周。
桌上,有一碟桂花糯米糕点和一壶冒着缕缕轻烟的热茶。显然是萧野为他准备的早点。
沈柳溟简单填饱肚子后便出了木门,来到庭院。
但屋外一个人影儿也没有,萧野不在,曲星河也不在。而宽阔萧瑟的院子,只有一张随风摇摇晃晃,吱呀吱呀而响的藤椅。
淡淡的阳光如轻烟拂照这片静地。
沈柳溟坐在了那张藤椅上,目无焦距地望向前方那片竹林。
不知过了多久,沐浴在阳光中的身体逐渐变得暖和起来。暖烘烘的感觉不禁让沈柳溟如同一只猫儿一样,舒服地哼了一声并打了个懒腰。这时,远方传来一阵歌声。
歌声很轻,如一缕炊烟,风轻易地就能将其吹散。可是歌声却离他越来越近,紧接着是一阵踢踢踏踏的蹄声和几声闷雷似的老牛吐气声。
“幽居似还林,一往觉情深。鸟去花尤落,风来松自吟。澹云高士志,孤月野僧心……”
歌声凄凄凉凉,悲悲戚戚,如泣亦如诉,如怨又如慕,余音袅袅,自竹林中穿风而来,听者无一不心生黯然。
沈柳溟闻声望去,但见竹林中渐渐走出一头老黄牛。粗大宽阔的牛鼻子上,钉着两个铁环,其中一个铁环还穿过一条麻绳。而这条绳子的另一端,在一位身披斗笠,头戴草帽的中年汉子手中。
他身载风霜,满脸疲容之色,脚上穿着的草鞋已是泥土累累,背上还背着一个竹筐,压得他背略微佝偻,显然所荷之物不轻。
沈柳溟记得萧野曾向他说过,救他的人是那位大名鼎鼎的神医潇湘子曲先生。此人一缕长胡须垂挂胸前,颇有仙风道骨之资。性格古怪,喜怒无常,且嗜竹为命。
可是,面前这一身农夫邋遢打扮,面露风霜尘土之色的人与仙风道骨的神医形象实在是沾不上一点边……
正当沈柳溟仔细思量之时,那人摘下草帽,骑在黄牛上居高临下般望着沈柳溟。一双明眸如鹰隼般锐利,在沈柳溟身上上下扫视了十几遍后,嘶哑苍老的嗓音响起:“你好了?”
听到他问起自己身体状况,那便无疑了,应是那位神医。沈柳溟点头道:“好了。”
曲先生霎时眯起双眼,一个翻身自黄牛背上跳下,也不知是奔波太久而过于疲劳还是怒火中烧才致定力不稳,他下来时脚背不小心翻了一下。
沈柳溟见此,忙要上去扶他。
曲先生满脸通红,咳了几声,摇手示意“不必”。
沈柳溟只好又重新坐了回去,脸皮懒懒地垂着,如只懒猫懒洋洋地盯着这位满脸尴尬的神医。
装逼没成功面子丢大发,曲先生象征性捋了一下胡须,厉声道:“好了你还不站起,坐我藤椅干嘛?!你这小子,谁允许你坐我藤椅啦!你没听说过,曲先生最讨厌别人碰他东西吗?”
听他这么一说,沈柳溟想起昨夜萧野的确提到过。不过对待沈柳溟这种“一旦迫之,必发狂疾”的人,还需好言相劝,否则只会得到一个白眼和一句冷语。
沈柳溟直接冷声拒绝:“不起。”
“……”曲先生嘴角抽了一抽,这个回答他倒是没意料到。怔愣了片刻后,撸起袖子,暴怒挥拳:“哎呦,你这忘恩负义的白眼狼,我救了你,亏你对我说这话?喂,你起不起,没家教的臭小子!”
沈柳溟懒得理他,移开目光,放眼望去,瞳孔在那一刻倏忽聚焦凝结成两条金丝线。
竹林中,隐约露出两个一高一矮的身影,那两人便是萧野和曲星河。
曲星河手中正提着一只小黑兔,兔子两耳被他捏住,两后腿在空中不停晃荡。而他腰间则用草绳捆绑着两只背部流血的野山鸡和一箭筒,背上背着一把竹枝制成的弯弓。
萧野没有背剑,一身黑衣孑然而立。怀中抱着的是一只小白兔,白兔不似黑兔般顽皮,而是乖巧地如同待哺的婴儿在他怀中安眠着。
这时,许是察觉到了一道奇异的目光正望着他们,两人停下笑谈,透过密密麻麻的竹枝与那道目光相触。
沈柳溟下意识咬住下唇瓣,眼神冷淡默然地盯着萧野。萧野明显怔愣了一下,便要向沈柳溟又来,可不知曲星河在他耳边说了句什么,萧野登时停下脚步,朝沈柳溟微微一笑后便与曲星河转身向深处走去。
“哎呦,这两人一大早就去打野。做徒弟的看到师父回来,也不迎接。萧野这小子也是!尽把我乖徒儿带坏了!”
曲先生在一旁喋喋不休,如只麻雀叽叽喳喳,一会儿说自家乖徒儿,一会儿说萧野和沈柳溟,活像个愤世嫉俗的泼皮癞子,吵得沈柳溟心烦意乱。
“你那徒儿八百个心眼子,哪里乖了?!”沈柳溟冷不防地说出这一句话后,把自己吓了一跳,曲先生也被吓了一跳。
徒儿的面子师父的荣耀,曲先生又开始替徒儿打抱不平起来,骂出的话十句有九句难听。
要不是看在这人救过自己的份上,沈柳溟早就一把火把这人老窝给烧了。也不知过了多久,老牛都饿了,咩咩般嘶吼喷吐白沫,曲先生大概是看出沈柳溟是块硬骨头,只好不甘心地败下阵来,牵着老黄牛去牛棚里吃草去。
曲先生人一走,周围都安静了下来,仿佛连这漂浮于空中的尘埃,都在静静地沉落。
而这一刻的宁静,更是让竹林深处那两人的说话声传得更远更嘹亮。
沈柳溟握着藤椅两边扶手的手指不自禁地微微攥紧,指尖发白。他的双眸莹光不再流荡,渐渐暗淡。
“萧大哥,你真的要在这里种下一山头的竹子啊?”
“当然了,已经答应的事儿不能不去完成。”
“啊……师父也太霸道不讲理啦,真搞不懂他老人家都想的啥。”
“噗哈哈哈,有徒弟这么说自家师父的吗?”
听到那人爽朗的笑声,沈柳溟脸色微微一变,旋即起身向竹林深处走去。
此时,萧曲两人正各自拿着一柄小铁锹,在挖着一个个小坑。土坑旁,是一堆被摆放地很整齐的断竹。枝叶已有些发黄,旁边有两只一白一黑的兔子在抱团翻滚打转,好不快活。
听到有一道急促的脚步声正逐渐向这边走来,萧野身子一僵,嘴角微微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笑意悬挂着。他抬头望向来人,一身白衣胜雪,双腿修长正如那一株株竹枝般,傲然挺立。
沈柳溟抱手打量起周遭,片刻后冷冷地对萧野道:“你的人生爱好是种竹子吗?”
曲星河抬眼瞥了沈柳溟一眼,然后边挖坑边喃喃道:“干嘛这么对萧野大哥,种竹子怎么你了?虽不知萧野大哥人生爱好是不是种竹子,但大哥哥答应了我师父要帮忙种竹子的。也不知是哪个混蛋,把这么好的竹林砍了,真的是……”萧野并没有将砍了竹子一事告诉曲星河,他师父觉得丢人也没有告诉他,所以他也就认为是有人求医不成才一气之下砍了师父的命根子。
听到被骂成了混蛋,罪归祸首萧野却在一旁微微一笑,仿若未闻。
沈柳溟一听曲星河一口一个哥哥,顿时觉得鸡皮疙瘩掉一地,冷冷地扫视了一下曲星河,忍不住喃喃道:“哥哥、哥哥的叫,真恶心。”
曲星河挥铁锹的手登时停住,讥嘲道:“我爱叫,你管不着,萧哥哥也没说什么,就你话多。而且,沈公子贵体,这儿啊都是飞尘,你还是快回屋里待着好,免得沾上一身灰啦!哼,大少爷毛病!”
此时风大,土坑旁的土堆,时不时被急风吹得往空中挥洒一把。让人不免打几个喷嚏,还落一身灰。
沈柳溟不答,望向萧野。萧野冲他一笑,轻柔道:“他说的确实没错,这儿尘土飞扬,空气不干净,你快回去吧。”
沈柳溟却没有离开,而是静静地望了萧野片刻后道:“我想喝水。”
曲星河猛地抬头:“我靠,你想喝水你去喝啊!”
沈柳溟淡淡道:“水壶里没水了。”
“……”曲星河:“那你不会烧吗?”
沈柳溟依旧人淡如菊:“不会。”
曲星河嘴角抽抽:“大少爷娇生惯养,给你惯的!烧水都不会,渴死你!”
沈柳溟盯着那双波涛骇浪的眼眸:“你帮我。”
曲星河登时就想铁锹一扔,仔细看看这位只比自己大三岁的人到底是个什么奇怪物种。他正要反驳回去时,萧野却笑道:“好,帮你,走吧。”
曲星河:“……”
说完,沈柳溟看了曲星河一眼,便扬长而去。萧野抱起那两只软绵绵的兔子,笑得如沐春风,紧跟在沈柳溟身后。
屋内。
气氛略微有些尴尬。
萧野摸了摸那个印画着萧萧竹子的瓷器茶壶壶身,温的。他心底略微一惊,偷偷瞧了沈柳溟一眼,目光相触上的一刻,萧野仿佛在那双眼里看到一丝的心虚和羞意。
萧野握住茶柄,将其提起,壶身很重,还能隐约听到壶内水波激荡声。旋即一双眉眼弯弯,微微一笑,盯着沈柳溟,沉默不语。
沈柳溟一脸窘迫,目光躲闪,在简陋的室内来回晃荡。一张俏脸憋了半晌后才嗫嚅道:“我、我今早起来的时候,还没水来着……可能……”
“可能是那位神医刚烧的吧,”萧野接过话头,笑道,“它还是温的。”
沉默了片刻,沈柳溟才低低嗯了一声。随即逃命般,脚步急促地走出屋外。不过在门槛上时,他停了下来。
两只兔子,一黑一白,正不谙世事地瞪着红眼嚼菜叶子。
沈柳溟心中踟蹰了片刻,蹲下身子捡起一片菜叶,递到那只小黑兔红嘴边。黑兔停下手中动作,抬眼望了这奇怪的人类后便就着那片菜叶,细细咀嚼起来。
萧野出门后,见此一幕,心脏砰砰狂跳。他也蹲下身子,在沈柳溟身旁,捡起一根菜叶喂向那只白兔子。
此时,阳光轻柔地洒在两人肩头上,世间一切纷纷扰扰,红尘俗事仿佛已与他们无关。
岁月静好,万物温柔。
萧野望向沈柳溟。那张不苟言笑,永远一副冷冰冰模样的人,竟然露出了一丝笑意。
一股冲动蔓延心头,萧野忍不住想道:“若是一辈子能与这人长相厮守于这山野间,无论是怎样的代价,我都愿意承受。”
可是,想法很美好,现实很骨感。
当萧野还在沉醉于沈柳溟带给他的最后一丝温柔的幻想中时,那人却再次毫不留情地不辞而别。
文中山歌,出自明末清初山歌集《全粤集》
中的《幽居》,后两句为:“为爱萧疎景,移樽对夕陰(yin)”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8章 听竹六
梦远书城已将原网页转码以便移动设备浏览
本站仅提供资源搜索服务,不存放任何实质内容。如有侵权内容请联系搜狗,源资源删除后本站的链接将自动失效。
推荐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