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玉澍已搭建完招财树的主干，三尺高，错金铜錾花的树身，枝干形美，只是尚未添上树叶。
托了宋千帆的福，她从京外购得了很多绿色玛瑙，磨制成叶片的形状。
宫里要制绿色的东西，大多用的翡翠，但裴玉澍这些日子里从南匠老师傅那里习得了关于石料的知识，比起翡翠，玛瑙质硬，不易磨坏，更宜用在此处。
况且太后有意不要这礼物太过奢华，用了玛瑙亦简省银钱。
裴玉澍前些日子把玛瑙原料存到了造办处的库房，今日要提回来，恰巧就在那儿见到了阿螺。
多日未得见，眼下再重逢，裴玉澍惊觉阿螺憔悴了太多。阿螺总哭，眼下便浮肿苍白透着血丝，此时头上亦寒素无坠饰，更显得脆弱。
“阿螺，近来有何难处？”裴玉澍终于捡着机会同她说话。
“你过得好了，才想到我有难处吗？”阿螺亦不看她，只是在草纸上百无聊赖地抄着库房档。
裴玉澍还在等人取玛瑙，徐徐同她谈道：“我托人寄给你的那些银钱，收到了吗？先前的事，我总归还是有错，因而请求贵妃娘娘为你另谋一职，不必在库房忍着无聊。”
阿螺不为所动：“赔偿又如何？请职又如何？我大哥没能扛过去，过世了。”
裴玉澍心里猛地一揪紧，此时应当说些什么，可是光看着阿螺漠然的模样，便一点也开不了口。
阿螺淡淡道：“娘娘原本要遣我去灯裁作，但我要服丧，此时没有心思去，娘娘便让我继续留在此处了。”
裴玉澍嗫嚅道：“库房的事情辛苦吗？看你这样劳累。”
“宫里做事，哪有不辛苦的道理。权当是我在为我大哥受难，免了他轮回之苦。虽说库房的事情麻烦，但总比先前在枪炮处好。”
裴玉澍的话在嘴里打转，库房里的人带着一盒子玛瑙出来，阿螺接过，掂量了一下，递给裴玉澍道：“请吧。”
“劳烦你了。”裴玉澍还想再同阿螺多言几句。
阿螺却道：“原料贵重，你小心谨慎着用。待你做好了这件礼物，再得太后封赏，我们姐妹便能依靠你在这宫里过下去了。”她说着，勉强笑了，却亦有真心期盼的味道。
裴玉澍的鼻子有些酸，为阿螺担心，又为二人终于能再交谈而欣幸。她接来装玛瑙的盒子，还多握了握阿螺的手：“你亦要照顾好自己，我会想办法让你从库房出来，莫要再受苦了。”
·
那招财树的树干需要晾晒，裴玉澍还未得空将树叶粘上，那日准备好了家伙，到如意馆上工，被一个小太监给拦住。
“裴姑娘，你前些日子可是去了库房领东西？”小太监掐着嗓子道，“冯总管要请姑娘过去听命。”
内务府总管平日里事务繁重，怎得为了库房领东西的事情要叫人过去？裴玉澍疑惑，紧赶慢赶到了跟前，见冯总管黑着脸站在台阶上，下边是好几个垂头丧气的匠役。
阿螺也在其中，她在库房干活，被冯总管训斥得直啜泣。
冯总管身旁还有两个裴玉澍从未见过的太监，想来是其他宫里的，其中一位道：“今日皇上差人来取波斯进贡的大翡翠，却找不着了，有谁误领了？尽早交上来！”
另一位太监似乎也是来取东西的，只是路过掺和一嘴：“宫里翡翠还少吗？童公公领别的去用便是，急什么？”
“皇上要哪块就得取哪块，哪有代替的道理？”
两人阴阳怪气，裴玉澍听到在说翡翠，倒觉得和自己没有什么关系，松了一口气。
而冯总管冷眼扫视众人，叫他们都站直了，审问道：“是谁多拿错了翡翠，也未到这儿登记？”
众人摇摇脑袋，大清早地过来遭骂，谁都觉得此事无厘头。
“不过是错拿而已，交出来就好了，为了这种事骂我们做什么？”
冯总管怒视那说小话的匠役：“宫里所有皆是皇上的东西，哪能让你们这帮油头奴才乱碰！？什么叫做错拿！？那是偷窃！”
一大串凶狠的骂声把几人的话堵了回去。
裴玉澍低着头不敢多看。
童公公又摆着架子道：“冯总管，此次失窃的大翡翠，重量可观啊——你们内务府养了小贼还抓不出来，到时候你自个儿都该被罚！”
冯总管知道童公公是皇上身边的人，童公公说出来的话自然也就是皇上的意思。
裴玉澍打量四周的匠役，来的皆是眼熟的，平日里相处便觉得老实本分，不像是会偷窃的。
童公公吓唬完冯总管，又亲自问众人：“你们老实交代，是谁拿走了那翡翠，现在自己说，倒不至于大罚，若是未来被查出来，定被狠狠惩治。”
“唉……”
“没有啊……”
冯总管见众人支支吾吾凑不出几句话来，终于闭眼对阿螺招手：“过来，刚才你说，谁拿走的翡翠最多？”
阿螺吸了一口鼻涕，左右看看，伸手指向裴玉澍：“她。”
此话当如五雷轰顶砸中裴玉澍，她迟滞在那儿，震惊地望着阿螺。
“阿玉曾找我拿翡翠，说是制礼所用，那翡翠量极多，我看她受太后之命做事，所做礼物华贵，便不多加询问。没想到她竟是偷了……”
“臣女没有！”裴玉澍立刻道。
许是皇上那头催得急，童公公只想找个能交差的家伙，便对裴玉澍喝道：“你说没有就没有？跟我走！”
侍卫一拥而上，不由分说将裴玉澍带走。
皇上正在看折子，童公公带着裴玉澍进去，直接把她丢了上去。
“皇上，人找找了，就是这位。”
裴玉澍稳住身子：“臣女冤枉！”
皇上瞥了一眼，认出她来，嗤笑道：“‘冤枉’一词，朕已经听过一次了，怎么还是你？”
事态紧急，裴玉澍根本来不及思考对策，即刻解释道：“请皇上息怒，臣女并没有盗窃，臣女取来的是绿玛瑙，而不是翡翠！”
“行，朕即刻派人将你领走的东西取来，看看你所说是否如实。”
皇上旨意一下，宫人很快从如意馆那边取来装玛瑙的盒子，盒盖开启，里头的原料叮叮当当被倾倒在地毯上，上层的玛瑙倒完，下层竟全部都是被切割成树叶形状的翡翠。
皇上远坐在台案后，觑着地上的东西，“啪”一声摔下折子。
裴玉澍瞳孔震动：“怎么会这样……”
“是啊，怎么会呢？”皇上的声音极其恐怖，就像低语的恶鬼一般，“你在贵妃身边，在太后手下做事，竟然偷了贡物为和亲王制礼！？”
裴玉澍再次跪拜，磕头道：“皇上！臣女当日是取了东西回来为和亲王制礼，但里头绝无翡翠，是有人想要陷害臣女！”
“匠女而已，谁会害你？”
“臣女不知。”裴玉澍森然震颤，看着洒落一地的翡翠，飞速思考道：“皇上，库房失窃的是大翡翠，而这些分明是被人切割过的小翡翠，臣女三日前取回东西，仅凭自己一人，根本无法在这样短的时间里将大翡翠切割开，一到是有人陷害！
皇上的愠怒一点点平息下，盯着翡翠沉思。
此时殿外太监再度进来：“皇上，贵妃娘娘求见。”
高贵妃着急地追进殿内，温声道：“请皇上息怒，这孩子要做什么东西，必定经过太后和臣妾的审定，不会出错的。臣妾培养她，自然也相信她的为人。”
高贵妃此言一出，并未令皇上消气，反而再度惹恼了皇上。
他怒视贵妃，冷笑道：“此事疑点甚众，贵妃上来不劝朕查明原委，却直接为这小匠女求饶！你这样不计原委地保住匠女，难道真的同皇后所说的一样，想在造办处培植自己的人，以此猜测朕的心思，好让朕被你们拿捏吗！？”
大怒之语令贵妃猛地一颤，和裴玉澍一样跪了下来。
裴玉澍的汗从两颊淌下。
“盗窃贡物……”皇上呢喃着，“竟然合伙偷盗朕的东西，去讨好和亲王……真是荒唐至极！”
忽然间，他像是想起来什么，僵硬地转过身，问裴玉澍：“你这么做，难道是受了宋千帆的指使？宋千帆曾经同和亲王共谋南洋之事，难道他……”
眼看着皇上越想越远，裴玉澍不得不制止道：“皇上！此事更与宋大人无关！”
她此话说得很大声，殿内安静片刻，皇上幽幽道：“方才我质疑你许久，你都未这样激动，可提到宋千帆之后，你就急着为他争辩了？”
裴玉澍呼吸一停，宛如喉咙被人遏住。
“来人！”皇上即刻叫来大太监，怒斥道，“即刻将这匠女拉出去，朕不想再见到这样的人……”
裴玉澍惊恐万分，而贵妃又挪动膝盖赶上去，拉住皇上的衣角：“皇上因和亲王而生气，可此时若是责难为和亲王制礼的人，定会让和亲王与朝中大臣多虑，说皇上忌惮和亲王。这样做并不妥当，皇上要罚，也该等到和亲王生辰过后。”
皇上斜睨地上二人，一点点平息下怒火，良久落下决断：“裴氏，撤去匠籍，暂且送往兰宇阁服役，此事往后再审。”
那兰宇阁在宫外，乃是圆明园附近一个几乎被弃置的藏书阁，塞满造办处的活计档。被送去那儿，只怕会与那些腐朽的书卷一同老去，永远不得出。
裴玉澍绝望地看着自己僵硬的手，却听皇上又道：“贵妃纵容匠女胡来，未能管好造办处女匠，亦罚本月例银，不准再掺和造办处之事。”
两句话，竟在春夏之交把裴玉澍鞭笞得浑身寒凉。
才任女官，就落得这般境地，没有贵妃相助，她要如何才能回到宫中？
感觉原定大纲剧情有点虐 磨人，所以大改了一下，昨天没来得及更新，鞠躬道歉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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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2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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