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朽木逢诺

客厅里只开了一盏落地灯,光线温暖而柔和。王朽换上了张诺的T恤和运动裤,显得有些宽大,空荡荡地挂在他身上,衬得他整个人更加单薄脆弱。他蜷在客厅那张柔软的布艺沙发上,双臂紧紧抱着膝盖,下巴抵在膝盖上,湿漉漉的头发垂下来,遮住了他的眼睛,只露出线条紧绷的下颌。

他怀里还抱着那个湿漉漉的篮球,像个溺水的人抱着唯一的浮木。

张诺端了一杯热水过来,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喝点热水,暖暖身子。”

王朽没动。屋子里只剩下窗外哗哗的雨声,以及两人细微的呼吸声。空气安静得有些沉重。

过了很久,久到张诺以为他不会再开口时,一个沙哑得几乎破碎的声音,低低地从沙发角落里飘了出来,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绝望:

“名字是诅咒。”王朽的声音很轻,像梦呓,空洞的眼神盯着对面墙壁上某处温暖的壁灯投下的光晕,“朽木不可雕。”他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带着浓重的自嘲,“烂透了,没得救。”

那声音里浸透的灰暗和死寂,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张诺。他看着那个蜷缩在沙发里、仿佛下一秒就要碎掉的少年,看着他怀中那个被雨水泡得发胀的破旧篮球——那也许是他仅存的一点与正常世界、与光亮和奔跑有关的联系。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紧,又酸又痛。一股冲动压过了所有的理智和距离感。

张诺站起身,走到沙发边,在王朽面前蹲了下来。他伸出手,没有犹豫,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坚定和温柔,轻轻握住了王朽紧紧抱着膝盖的手。

那双手冰凉,僵硬,还在微微颤抖着,像是刚从冰水里捞出来。

王朽的身体猛地一颤,像是被烫到一样,下意识地想把手抽回去。

张诺没有松开,反而握得更紧了些,用自己的体温去捂热那份刺骨的冰凉。他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直地看向王朽低垂的眼帘,试图穿透那层厚厚的、名为绝望的冰壳。

“我叫张诺,”他清晰地、一字一顿地说,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奇异的、能穿透阴霾的力量,“是承诺的诺。”

王朽低垂的头颅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眼睫。

那双总是被阴霾笼罩、沉如死水的眼睛,此刻清晰地映入了张诺的脸。张诺看到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微弱地、极其艰难地……碎裂开了一条缝隙。

客厅里,落地灯柔和的光晕笼罩着沙发的一角。王朽蜷缩的身体似乎不再那么僵硬如铁,怀里的篮球被他轻轻放在了旁边。他靠在沙发扶手上,眼皮沉重地耷拉着,呼吸变得均匀而绵长,只有眉头还微微蹙着,仿佛在梦里也未能摆脱那些沉重的枷锁。额前几缕半干的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小半张脸,在暖黄的灯光下,难得显出一丝少年人应有的柔和轮廓。

张诺坐在旁边的地毯上,背靠着沙发,手里摊着一本物理书,却一个字也看不进去。目光时不时飘向身边沉睡的人,看着那微微起伏的胸膛,心头涌上一股混杂着酸涩和微暖的奇异情绪。空气里只剩下窗外渐渐沥沥的细雨声和王朽平稳的呼吸。

突然——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粗暴地撕裂了室内的宁静!不是雷声,而是沉重物体狠狠撞击防盗门的声音!整扇门都在剧烈震动!

张诺吓得浑身一抖,书“啪”地掉在地上。

“王朽!你个小杂种!给老子滚出来!躲?我看你能躲到哪个耗子洞里去!” 一个狂暴的、带着浓重醉意的男人嘶吼声穿透门板,像砂纸一样刮着人的耳膜。紧接着,又是一阵更加疯狂的拳打脚踢砸在门上,发出令人心惊肉跳的“咚咚”闷响,伴随着不堪入耳的污言秽语。

蜷在沙发上的王朽猛地弹坐起来!动作快得像受惊的豹子。他眼中的睡意瞬间被冰冷的惊恐和一种近乎绝望的应激反应取代,脸色在灯光下白得像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开始发抖。他几乎是本能地就要跳起来,像过去无数次那样,把自己缩进更深的角落,或者夺路而逃。

“别动!”张诺的反应比他更快一步。他一把按住王朽冰凉发抖的手臂,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坚定和不容置疑,“待在这儿!我去!”

“你疯了?!”王朽的声音嘶哑紧绷,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那是……”

“我知道是谁!”张诺打断他,声音不大,却异常沉稳。他站起身,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压下心脏快要跳出喉咙的恐惧,快步走向疯狂震动的入户门。

门外的咆哮和砸门声越来越癫狂。张诺的手指搭上冰冷的门把手,冰凉的触感让他指尖微微发麻。他猛地拉开了门锁。

门刚被拉开一道缝隙,一股浓烈刺鼻的酒气混合着汗臭和雨水的湿冷腥气就猛地灌了进来!一个高大壮硕、浑身湿透的男人像失控的火车头一样撞了进来!正是王朽的父亲,王强。

他满脸横肉涨得通红,眼白里布满骇人的血丝,浑浊的眼球里燃烧着疯狂的怒火和酒精带来的混沌。雨水顺着他油腻打绺的头发往下淌,浸透了皱巴巴的廉价衬衫。他手里,赫然拎着一个还剩小半瓶的廉价白酒瓶!

“王朽!老子弄死你……”王强嘶吼着,布满血丝的浑浊眼球如同探照灯,瞬间就锁定了客厅沙发上那个僵硬的身影。

“王叔叔!”张诺用尽全身力气大喊,试图拦住他,“您冷静点!王朽他……”

“滚开!小兔崽子!”王强看都没看张诺一眼,像驱赶苍蝇一样猛地挥动手臂,巨大的力量带着酒瓶狠狠撞在张诺的肩膀上!

“呃!”张诺痛哼一声,巨大的冲击力让他踉跄着向后猛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撞在玄关的鞋柜上,发出一声闷响,肩膀瞬间传来钻心的剧痛。他眼前发黑,差点没站稳。

王强看也不看被撞开的张诺,所有的暴虐都集中在沙发上的王朽身上。他像一头锁定猎物的疯牛,喘着粗气,双眼赤红,高高举起了手中那个沉重的绿色玻璃酒瓶!瓶口残留的劣质白酒溅出几滴,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光。

“没用的废物!老子今天就……”

酒瓶裹挟着风声,带着毁灭一切的狂暴,朝着沙发上僵硬的王朽狠狠砸了下去!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凝固。

就在那绿色的玻璃瓶即将砸在王朽头上的千分之一秒——

一道黑影如同被压抑到极致的弹簧,猛地从沙发上一跃而起!

是王朽!

他脸上所有的惊恐、瑟缩、逆来顺受在刹那间被一种从未有过的、近乎凶兽护崽般的暴怒彻底取代!那双总是死气沉沉的黑眸里,此刻燃烧着骇人的烈焰!那不是恐惧的反扑,而是某种深藏的东西被彻底点燃、引爆!

他冲得比闪电还快!没有一丝犹豫!用自己的身体,像一堵骤然竖起的墙,硬生生地、结结实实地挡在了张诺和那砸落的酒瓶之间!

“砰——哗啦!!!”

一声令人牙酸的、沉闷的撞击声混合着玻璃瞬间爆裂的刺耳脆响,如同惊雷般在狭小的玄关炸开!

预想中砸在张诺身上的剧痛没有传来。

张诺被巨大的声响震得耳鸣,只看到王朽的身体剧烈地晃了一下,挡在他面前,像一座突然拔地而起的山。碎裂的绿色玻璃渣如同冰雹般四散飞溅,有几片擦着王朽的额角和手臂划过,留下瞬间渗血的细痕。冰凉的、带着浓烈酒精味的液体溅了王朽满头满脸,也溅到了张诺的衣襟上。

王强被这突如其来的阻挡和巨大的反作用力震得也晃了一下,握着破碎的瓶颈,愣了一下。

整个世界都安静了。只有玻璃碎片落在地板上清脆的滚动声,和浓烈到令人作呕的酒气在空气中弥漫。

王朽挡在张诺身前,微微低着头。额角被玻璃碎片划开了一道不算深、却不断渗出血珠的口子,鲜血混着冰凉的酒液,沿着他冷白的脸颊缓缓滑下,蜿蜒出一道刺目的红痕。几缕湿透的黑发狼狈地贴在伤口边。他的后背剧烈地起伏着,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因为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爆发的、火山喷发般的喘息。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

那双眼睛,直直地看向举着破碎酒瓶、一脸凶相却带着一丝惊愕的父亲王强。那眼神里没有了往日的麻木、恐惧或者自暴自弃,只剩下一种烧尽一切的冰冷和……一种从未有过的、带着血性的轻蔑。

“他……”王朽开口了,声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砾磨过,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刀子,狠狠地扎在死寂的空气里。他抬起手,沾着血和酒的手指,决绝地指向身后被他护得严严实实的张诺。

“他比你们……”王朽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撕裂般的愤怒和一种痛彻心扉的控诉,冲破了喉咙的阻滞,化作一声震耳欲聋的嘶吼,响彻了整个房间:

“干净一万倍——!!!”

这声嘶吼,耗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也抽空了他身体里最后一丝支撑。吼声的尾音还在空气中震颤,王朽的身体就像一座耗尽了最后根基的沙塔,晃了晃,然后朝着前方,朝着那个他刚刚用身体和嘶吼筑起屏障去保护的人,直直地倒了下去!

“王朽!”张诺魂飞魄散,心脏骤停!他几乎是凭着本能,在千钧一发之际猛地张开双臂,向前扑去!

王朽倒下的身体带着巨大的冲击力,重重地撞进了张诺的怀里。张诺被他撞得向后踉跄了好几步,后背再次撞在冰冷的墙壁上,闷哼一声,却死死地抱紧了怀里彻底失去意识的人。

好沉。

王朽的身体冰冷,带着浓烈的酒气和血腥味。他额角的伤口还在流血,温热的液体蹭在张诺的颈窝和脸颊上,带着一种令人心慌的铁锈味。他双眼紧闭,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片脆弱的阴影,眉头依旧紧紧锁着,仿佛在昏迷中也无法摆脱那些重负。

张诺紧紧地抱着他,手臂因为承受的重量和他自己无法抑制的颤抖而酸痛不堪。他抬起头,越过王朽毫无知觉的肩膀,看向门口。

王强还站在那里,手里紧紧攥着那个破碎的、只剩下锋利锯齿边缘的酒瓶瓶颈。他脸上的狂暴和醉意似乎被儿子那声泣血的嘶吼和眼前这惨烈的一幕惊散了大半,只剩下一种空白的、茫然的表情,混杂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被戳破某种不堪后的狼狈和惊愕。他看着倒在张诺怀里、额头淌血、人事不省的儿子,又看看自己手中狰狞的凶器,嘴唇哆嗦着,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一个字也没吐出来。那副凶神恶煞的气焰,如同被戳破的气球,瞬间瘪了下去。

窗外,肆虐了一夜的暴雨不知何时已经悄然停歇。

一缕微弱的、带着水汽的晨曦,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又挤过狭窄的楼道窗户,斜斜地照射进来,恰好落在玄关这混乱而惨烈的一角。

金色的光斑跳跃在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上,折射出细碎而冰冷的光点。光也落在了王朽低垂的、毫无生气的侧脸上,落在他额角那道蜿蜒的血痕上,将那刺目的红映得更加惊心。

在这片狼藉和血腥中,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死寂里,在这片初生的、带着凉意的晨曦里——

王朽那只沾着血污和尘土的、冰凉的手,在彻底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似乎用尽了身体里最后一丝残存的、模糊的本能,极其轻微地动了一下。

他的手指,在张诺环抱着他的臂弯里,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摸索着,向上。

冰冷的指尖,最终带着一丝微弱到几乎无法察觉的颤抖,轻轻勾住了张诺校服衬衫的袖口。

然后,他彻底地、安静地垂落下去,再无一丝力气。

张诺低下头,看着怀中那张在晨曦映照下依旧苍白如纸、却意外地褪去了所有戾气与阴霾的脸。额角的血痕触目惊心,紧闭的眼睫在眼睑下投着两小片深色的阴影。王朽的呼吸微弱而均匀,身体在张诺的臂弯里沉甸甸地,像个终于卸下所有重负的孩子。

楼道里死寂无声。那个举着破碎酒瓶、如同凶神般的男人,王强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了。只有满地狼藉的玻璃碎片,在晨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光,无声地控诉着刚刚发生的一切。浓烈的酒气混杂着血腥味,依旧固执地弥漫在空气里,挥之不去。

张诺抱着王朽,背靠着冰冷的墙壁,感觉不到肩膀的疼痛,也感觉不到手臂的酸麻。一种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混杂着难以言喻的心悸和一种沉甸甸的、让他几乎无法呼吸的酸楚,沉沉地压在他的胸口。

他低下头,额头轻轻抵在王朽微凉的前额上,闭上了眼睛。手臂收得更紧了些,仿佛要将怀中这具冰冷沉重的躯体捂热,要将那些深入骨髓的伤痛和绝望都挡在外面。

窗外的天色,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消毒水的气味顽固地钻进鼻腔,盖过了窗外飘来的、带着草木清香的晨风。惨白的墙壁,单调的仪器低鸣,一切都提醒着张诺,这里是医院。他坐在病床边的塑料椅上,背挺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病床上的人。

王朽睡着了。额角那道缝了几针的伤口被纱布覆盖着,边缘渗出一点淡黄色的药渍。失血加上巨大的精神冲击带来的疲惫,让他睡得异常深沉。苍白的脸在枕头上陷下去一小块,平日里总是紧锁的眉头难得地舒展开,呼吸绵长而均匀。只有那双即使在睡梦中也会偶尔无意识攥紧的手,泄露了深植于骨髓的不安。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在洁白的被单上投下一条条温暖的光带,缓慢地移动着。时间在静谧中流淌,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也带着一种尘埃落定的沉缓。

张诺的目光落在王朽那只露在被子外面、搭在床边的手上。指关节处有几道细小的擦伤,是昨晚玻璃碎片划破的,已经涂了碘伏,呈现出暗沉的褐色。他犹豫了一下,极其小心地伸出手,指尖带着一点试探的微颤,轻轻覆在王朽冰凉的手背上。

没有惊醒他。

张诺稍稍松了口气,手指收拢,将那冰凉的手掌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很轻,却带着一种无声的确认。他还在这里。他们都在这里。

病房的门被轻轻推开。穿着制服的民警走了进来,表情严肃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温和。张诺立刻站起身,动作很轻,生怕吵醒了王朽。

“张诺同学?”民警压低声音。

张诺点点头,示意到外面说话。他最后看了一眼沉睡的王朽,才跟着民警轻手轻脚地走出病房,带上了门。

走廊里光线明亮。民警拿出记录本:“关于昨晚的情况,我们需要再跟你详细确认一下。王朽同学的父亲王强,目前还没有找到。我们走访了邻居和社区,也联系了他可能的落脚点,暂时没有消息。”他顿了顿,语气带着职业性的严谨,“王朽同学的伤势鉴定报告出来了,除了额角的开放性伤口和轻微脑震荡,后背和腰侧有多处陈旧性和新鲜软组织挫伤,符合长期遭受外力击打的特征。结合现场目击者——也就是你——的证词,以及现场遗留的带血酒瓶碎片等物证,我们已经正式立案,对王强进行追查。”

张诺安静地听着,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立案,追查。这些冰冷的词汇背后,是王朽身上那些刺目的伤痕和昨夜那声撕裂般的嘶吼。他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干涩:“好,我知道了。需要我做什么,我一定配合。”

“另外,”民警合上记录本,语气缓和了些,“王朽同学的情况比较特殊。他没有其他直系亲属,社会福利院那边我们已经联系过,但考虑到他目前的身体状况和心理状态,以及即将面临的高考,院方的意见是,如果他本人有明确的意愿,在确保安全的前提下,可以考虑……暂时寄养在有监护能力的个人或家庭。”民警的目光落在张诺身上,带着一丝询问,“当然,这需要非常严格的审核程序和担保。我们了解到,你父亲是本地一所大学的教授,母亲是……”

“我爸妈已经在赶来的路上了。”张诺立刻接口,眼神坚定,“他们……他们会愿意的。”昨晚的惊魂甫定后,他第一时间给父母打了电话,电话那头母亲瞬间哽咽的声音和父亲强压愤怒的保证,让他悬着的心终于落下了一块。

民警点点头,似乎松了口气:“那就好。我们会按程序跟进。这段时间,辛苦你了,也多注意休息。”他拍了拍张诺的肩膀,转身离开了。

张诺靠在冰凉的墙壁上,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立案、追查、寄养……这些生硬的词汇构筑起一道屏障,将那个充斥着腐朽、暴力和绝望的世界暂时挡在了外面。虽然前路依然充满未知,但至少,不再是孤立无援地坠向深渊。

他重新推开病房门。病床上,王朽不知何时已经醒了。

他没有动,依旧保持着侧躺的姿势,脸朝着窗户的方向。阳光勾勒着他安静的侧脸轮廓,额角的纱布在光线下白得有些晃眼。听到门响,他才极其缓慢地转过头,目光投向门口的张诺。

那双眼睛,不再像深不见底的寒潭,也没有了昨夜燃烧般的暴怒。里面盛着一种巨大的、近乎虚脱的平静,像暴风雨肆虐后一片狼藉的海面,只剩下缓慢起伏的余波。他看着张诺,眼神空茫,带着一种劫后余生、不知身在何处的恍惚。

张诺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捏了一下,有点酸,有点软。他走到床边,拿起床头柜上的水杯,用棉签沾了水,小心翼翼地润湿王朽有些干裂的嘴唇。

“警察来过了。”张诺的声音放得很轻,如同怕惊扰了什么,“他……跑了。但立案了,在找他。”

王朽的眼睫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没有任何表情,只是安静地看着张诺的动作。

“伤……鉴定结果出来了。警察都记录了。”张诺继续说着,动作轻柔,“还有……福利院那边,警察说,如果你愿意……可以先……暂时去我家。”他说完,小心地观察着王朽的反应。

王朽的目光依旧停留在张诺的脸上,那片空茫的平静里,似乎有什么极其细微的东西在挣扎、涌动。他干裂的嘴唇微微翕动了一下,却没发出声音。

张诺放下水杯,在床边坐下。他沉默了片刻,似乎在组织语言,然后才缓缓开口,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王朽。”

病床上的人眼睫又颤动了一下,目光依旧锁在张诺脸上。

“名字不是诅咒。”张诺看着他,眼神清澈而坚定,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温柔力量,“朽木逢春,听过吗?”他顿了顿,似乎在给王朽理解的时间,“再贫瘠的土地,只要有一点光,一点雨,也能发出芽来。再……再被嫌弃的木头,只要遇到了对的春天,也能活过来。”他的声音微微发紧,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和期盼,“你……你不是朽木。”

王朽依旧沉默着,那双空茫的眼睛里,却清晰地倒映着张诺的脸。那里面似乎有冰层在缓慢地、艰难地融化。他搭在被子外面的手指,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

张诺深吸一口气,像是鼓足了毕生的勇气。他伸出手,没有去握王朽的手,而是摊开自己的手掌,掌心向上,稳稳地递到王朽面前。那是一个邀请,一个等待,更是一个无声的承诺。

窗外的阳光正好,带着初春特有的暖意,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温柔地落在张诺摊开的掌心,也落在他干净坚定的眉眼上。那光,像是带着某种奇异的温度。

王朽的目光,从张诺的眼睛,缓缓移向他摊开的、沐浴在晨光中的手掌。他看了很久,久到张诺几乎能听到自己擂鼓般的心跳。时间仿佛被拉长,空气中只剩下窗外偶尔传来的鸟鸣和仪器平稳的低鸣。

终于。

王朽那只搭在被子外面、带着细小擦伤的手,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动作很轻,带着一种大病初愈般的虚弱和一种深重的、挥之不去的疲惫。他那只冰凉的手,微微颤抖着,带着迟疑,带着一种近乎本能的试探,轻轻地、轻轻地……落进了张诺摊开的、温暖的掌心里。

指尖触碰到温热的皮肤,带来一丝微弱的电流感。

张诺立刻收拢五指,小心翼翼地将那只冰凉的手包裹住,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着它。他没有说话,只是紧紧地握着,仿佛握住了整个世界最珍贵的易碎品。

王朽的指尖在张诺温热的掌心里微微蜷缩了一下,仿佛在确认这份真实的暖意。他依旧没有说话,只是缓缓地、极其缓慢地闭上了眼睛。一滴微凉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湿润,顺着他紧闭的眼角,无声地滑落,迅速隐没在鬓角乌黑的发丝里。紧绷的嘴角,却在无人看见的角度,极其细微地、极其艰难地……向上弯起了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像冰封的河面,被初春的阳光,悄然凿开了一道细微的裂痕。

窗外,阳光正好。一株新生的嫩芽,在窗台边缘的花盆里,怯生生地探出了头,迎着光,舒展着稚嫩的叶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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