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钟又转一圈，长翎回来了。
他明显在均羽附近停了一会儿，去楼上一趟，没有几句话的功夫又下来。
几秒钟后，长翎在均羽身边跪下，将二人的手臂相贴。
均羽偏头看向长翎，看见哥哥长而直的睫毛一动不动，视线稳定地看向前方，然后感受到哥哥的手背安抚地拍了两下自己的手背。
小时候，只要均羽被罚跪，长翎就会这样陪着。
跪不住的时候，长翎就会用手臂贴着他的手臂，谈不上借力，却总能让他撑得更久些，不至于坏了规矩。
均羽感觉心里中阵酸楚，垂着目光，身体微微颤抖起来。
“均羽。”长翎偏头，有些宠溺地唤他的名字。
均羽抿着唇，心想罚跪的时候怎么能说话呢。
但本来也没有人要他们跪着。
“别怕。”长翎笑笑，小声安慰着，抬手帮他拨了拨额前重新长长的碎发。
“哥……”
“嗯。”
“我不是故意要这样的。”
均羽很想哭，嚎啕大哭，可是他的眼眶是冷的，身体也冷，冷到连自己的感情都怀疑是假的。
而长翎的话音不吝于传递暖意：“没关系。”
均羽不愿意接受这份包容，他尽力开口说话，好像要冲破什么似的：“我不是故意让你们生气，我就是……就是……做不到。”
长翎轻轻摇摇头：“做不到也没关系。”深灰色的双眼好像能包容一切情绪，“哥哥知道你很努力了。”
“不要对我这么好。”均羽用力晃动脑袋，伸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想要把那里的什么东西抓出来，“不要原谅我。”
长翎按住均羽奋力撕扯衣服的右手，伸手将他揽在怀里：“没事的。”
均羽猛地从长翎怀里挣脱出来，一直退到沙发边上，把身体缩成小小一团：
“不要对我这么好，我做不到。”
长翎停了一会儿，等均羽稍微冷静下来一点，才跟过去，和他并肩坐在地上：
“你说得对，师父批评过我了，不能一会儿什么都依着你，一会儿又对你发火抛弃你。”
均羽抱着膝，把头埋进手臂里。
长翎也不看他，抬头望着吊顶的雕花：“其实我也没办法当成什么都没发生过，没办法原谅你。”
他感觉到身边的人动了一下。
“为什么不说你是被迫的呢？我和朗哥，在你心里真的那么不重要吗？”
他回过头看埋着脑袋的均羽，伸手轻轻掐住弟弟裸露出来的后颈。
“总是逃避，要让我怎么想呢？”
均羽没有抬头，脑后的碎发在长翎的手上轻轻蹭着，呼吸声重了许多。
良久，长翎将手放开。
“去做你想做的事吧，如果那真的是你的兴趣所在。”
他毫不掩饰语气中对均羽那个选择的不满，但后半句又很是淡然：“不用着急变回以前的样子，你还是我们的家人，相信就好了。”
均羽将脑袋从手臂里探出来，疑惑地眨了眨眼睛。
长翎也跟着眨了眨眼睛：“怎么？”
均羽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抱怨：“听不懂，跳跃好大。”
长翎笑了：“你跳跃也挺大的，罚跪还敢满屋子跑。”
均羽有些懊恼地抬头看二楼的方向：“师父有没有生气啊？”
“生气也没力气打你了。”长翎叹口气，“我带你上去。”
卧室内，位容方将居家服的袖子挽起，调整着手臂上生命检测仪器。
均羽垂了垂眸子，然后主动走过去帮师父重新贴好敷料。
平时他们见师父多在书房，这么安闲的场景，让三个人都不太习惯。
还是长翎先开口道：“明天起让家庭医生住进来吧。”
位容方摆摆手。他不爱用佣人，若不是均羽突然回来，家里连个做饭的人都没有。
均羽眨眨眼睛：“要不，我照顾您……？”话没说完，自己都笑了。
“算了吧，我的小少爷。”位容方也笑了，“只是诊断而已，又不是明天就卧床不起了。”
长翎有些惊讶地看着这副“父慈子孝”的场景，才觉得自己也是被诊断影响得太紧张了些。
均羽抿抿唇，屈膝跪下：“我不该那么任性跑出去，让大家担心了，请您责罚。”
位容方撇了一眼长翎：“你又不追究了？”
长翎抬手摸了摸鼻子没回话，好像上个月要把车店缴了刁海杀了的不是他似的。
位容方无奈，转而对均羽道：“你是大人了，我不会再事事管教责罚。”
均羽咬唇：“明白。”
“想做什么，住在哪里，本就你的自由。我也并不要求你变成什么样子。每周回来看我一次，这个要求不过分吧？”
均羽哀求地看着师父：“我想多陪陪您。”
“都随你。”位容方并不太在意。
均羽的目光恳切地追着师父，他在害怕，因而急切地想做些什么。
“我什么都不缺。”位容方揉揉均羽的脑袋，“去休息吧。”
均羽求助地看向长翎，被长翎带着退出了房间。
大约人老了都会变得慈眉善目一些，位容方的笑容比年轻时多了许多。家人们常常聚在一起，称得上其乐融融。
均羽有的时候觉得这样的生活不太真实，好像进入了来自第一星域的传统家庭叙事，在如镜面般平静的生活中，享受着名为“幸福”的奇异感受。
街角修车店很快满足不了他，于是主动拓展出DIY的业务，偶尔帮朗哥和嫂子保养浮空车，暗暗吐槽两个战斗机驾驶员的改装之大胆。
进修一个机械方面的专业？他偶尔会思考一下自己的未来，好像也是有趣和自足的。
周二的下午惯例没什么活儿，铀均羽戴着耳机，所在店后的仓库里面研究一个型号老旧的方向控制系统。
这是他从老板那儿争取来的一点小小特权：
老刀看他经常能把旧物捣鼓出价值，不忙的时候，就随他关着门在仓库瞎搞，自己在前面看着。
他听见老刀推门而入的声音，把黏在排线上的眼睛挪了挪，发现老刀的表情很是惊惶。
“怎么了”铀均羽一边问一边拽下沾满污渍的手套，去卸耳朵上的耳机。
“外面……外面有人找你！”老刀的表情看来非常不妙。
铀均羽皱眉，一边快速将耳机收在一旁，一边问道：“找我的？”
“呃……啊。”老刀吞吞吐吐地，伸了伸手，又缩回去。
赵羽皓走出门外，被眼前的场景吓了一跳：
十几个人聚集在修车店的门口，有坐着轮椅的老妇，有抱着孩子的男人，有举着条幅的年轻男女，也有拿着黑白充气棒的中年人。
条幅上映着八个大字：“还我公道杀人偿命”。
伴随着他的出现，人群整齐划一地喊起了横幅上的口号，如一记惊雷将铀均羽劈裂。
口号没喊两遍，一个女人的尖叫声响起：“你这个恶魔！”
紧接着，更多吼声响起：
“骗子！”
“你害得我家破人亡，怎么有脸出来！”
“我的儿子才16岁！16岁！啊呜呜呜……”
还没等铀均羽反应过来，一桶黑色的油漆从侧边袭来，泼了他满身。
紧接着，受害者家属们表情狰狞，张牙舞爪地扑上来，用各种散发着刺鼻味道的液体向他袭来。
铀均羽本能地想要躲闪，但身体就像是被无形的绳索束缚一般动弹不得。
他看见自己手臂上落满血一样的红漆，想要伸手去擦，但很快把双手也染上血色。
他惊惶地捂住脸，被人拉开双手对着脸怒吼。
悲愤的叫骂声此起彼伏，很快又变成整齐带着哭号声的口号：
“还我公道，杀人偿命！”
“还我公道，杀人偿命！”
铀均羽感觉自己被这股声音形成的风暴包围着，他回身想要求助，却看见老刀在仓皇中将重重的卷帘铁门电光石火地拉下，在“砰”地巨响中隔绝了退路。
受害者家属们的愤怒持续了接近20分钟，正值晚高峰，周围很快聚集起更多看客。
恶魔的名字如咒语一般在人群中传播，反复地激起惊叹和厌憎。
有人的胆子大起来，过来拉开铀均羽挡着脸的手臂，要把他拉到更大的人群中去辨识。
颜料与污物不足，有看客直接对着铀均羽的脸上唾去。
铀均羽的只觉得天旋地转，手脚像是被无数根细针带着电流击中，这种麻木感让他连最基本的站立都变得异常艰难。
不知道过了多久，可能有一个世纪那么长。不知道聚集了多少人，可能有几百上千台浮空车悬停在周围。
铀均羽的膝盖和牙齿都打着颤，双手僵硬地举在身前，却好像什么都没遮挡住。
他听见警笛的声音，好像要将他逮捕，重新带回阴暗的奴工矿场里去。
有一股力量在拉扯他的手臂，他本能地抵抗着，又挣脱不掉，以为要又一次像被游街一样从人群里穿过。
直到一块黑影将他整个人都包裹起来，他被推搡着走，几乎是被架着跑起来。
钻入浮空车之前，铀均羽听见师父的声音，好像是在大声对人群说些什么。
车门关闭，世界安静了，坍塌过后寸草不生的安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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