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花站在原地,没有向前迈步。
她看起来似有万分不情愿。李釉青理解她的状态,毕竟谁也不想轻易承认对自己重要的人已经不存在了。因为不愿认清现实,用各种方式对道出真相的人予以否定,言语辱骂、肢体冲突,如何都不会是意外的举动。
但陆花沉默片刻,再开口却是问:“要怎么试?”
“好说啊。”
李釉青双手合拢,朝陆小聪喊道:“小聪——我们——出去玩吧——”
陆小聪学着他的样子,铆足了劲回复道:“去哪呀——?”
“青山城——”
陆小聪沉默了,一点不高兴,慢慢地放下手。
这是很正常的反应。
毕竟这个地名,在他们家中只有陆花迫不得已要去城里卖布换粮时才会出现。陆小聪不知道青山城是什么样子,也不知道青山城有多远,但他知道,一旦这个词出现,陆花就要离开,留他一个人在家里。换言之,对于陆小聪来说,青山城不是什么令人开心的地方。
但也只是不开心。
愤怒也好,埋怨也罢,陆小聪没有以这些行为表达情绪的能力。他一向的反应就是自己独自闷着,缩在角落里双手互相较劲。
陆花真是见不得弟弟这个样子,她看向李釉青,眼前这个人明显已经读懂了陆小聪的不情愿,没有进一步强求。
可也没有给出否定的答案。
“为什么要去青山城?你到底要怎么试?”陆花低声问道。李釉青说要去其他地方,难道是他们离开了裘水镇附近会有什么变化?如果是这样,那换个地方也是一样。至少不要说青山城,毕竟在陆小聪心里,“青山城”就意味着离别,他会不开心的。
李釉青没有回答,而是继续对陆小聪喊道:“走吧——现在就去青山城。我就是青山城的人哦,给你们当向导……我不是裘水镇的人!”
他们两个是外面来的人,这是显而易见的。陆花作为一个心智正常的青年人理所当然知道,陆小聪也知道以前没在镇子里见过二人。
就是这么一句毫无必要的强调。陆花还以为这是什么转移话题的中间语,却没想到此话一出,远处陆小聪的表情剧烈变化起来。
陆花从未在陆小聪脸上见过这般可怖的表情。
厌恶、憎恨,仿佛彼此间有什么深仇大恨。明明还是陆小聪的脸,却仿佛有什么怨气十足的灵魂正在操控着这幅躯体。
“我不去!”陆小聪愤怒大吼,“我不去青山城,我不去外面!”
“我讨厌你!你是外面来的人,滚出去!从我们镇子里滚出去!!”
陆花听过无数的人说这句话。
只要从镇子中间经过,就会有人冲出来这样说她。说她是外来人的野种、是镇子的异类,要她和弟弟从镇子里滚出去。
后来她便极少往镇子中间去。但这是因为陆小聪会被凶神恶煞的镇民吓到,陆花只是照顾弟弟的情绪,自己并不害怕。她已经无所谓这些人嘴里会吐出什么东西,毕竟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人,同和腐烂的作物和长不出的芽苗一样,只是她苦不堪言的生活的一部分。
都是需要竭尽全力抵抗的恶劣环境,人声亦如卷落屋顶的风声,只是宣告危险的声音,至于声音是高亢还是低哑,那不重要。
可是,这样的声音,怎么会从熟知的家人口中发出?
原先保护陆花身心安定的认知范围,一瞬间就被击穿。那本可以被忽略的声音,借由陆小聪的嘴巴,毫无阻拦的被陆花听得一清二楚。她的耳朵剧烈嗡鸣,明明牢牢站定在土地上,眼前画面却摇晃起来。好像有人把她的身体和灵魂牵扯开,而心脏是唯一的连接处,紧绷到无法呼吸。
陆小聪还在愤怒地喊叫,因为李釉青的毫无反应,他的怒火愈发猛烈,举着拳头冲了过来。
李釉青没有躲。眼看着陆小聪的拳头要挥到他身上,陆花上前拦在二人中间。陆小聪竟然看也不看她,硬是要绕过她和李釉青动手。陆花只好用力抱住陆小聪的身体,将他向后拖。
“你是谁……你是谁……”陆花颤抖着,声音低不可闻。她拖住的人长着陆小聪的外貌,用着陆小聪的声音,却和镇中那些险恶环境说出一样的话语。
李釉青余光从陆花脸上略过,默默叹了口气,转头对陆小聪搭上笑脸:“对不起,其实我骗你的,我不是青山城的人。我们不去青山城,去裘水镇里面转转好不好?”
陆小聪的脸色变化比翻书快,拳头立即就放下了。他又开心起来:“好呀!我想回去!”
自从醒来后,陆花一直不让他去镇子里。虽然之前偷偷跑去找裘香,但也只找了裘香,陆小聪没有去见任何一个其他镇民。为了不被其他镇民看见,陆小聪甚至不敢随意上地面,基本就在地底移动。
可“陆小聪”实在太想在镇子的地面上行走了。
毕竟他生前雷打不动要在镇子里散步,这是他固执的习惯。正因为他的固执,让他的灵魂在死后依然保持生前的习惯,在镇中飘游。而就在他的灵魂要消散之时,碰巧遇到了一个新鲜的残魂——还很弱小,连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的残魂,都能轻易吞噬对方。可惜,虽然对方看起来弱,生前还是个神智欠缺的傻子,死后却胜过他成为了这团灵核的主导意识。
他——裘武安,一个寿终正寝的裘水镇老人,生前有两个固执的习惯。
一是所有人都要叫他“裘武安”,不得有其他称呼;二是每天要在镇中散步,狂风暴雨冰雹皆不中断。和绝大多老一辈的裘水镇人一样,他对镇子外的人和事,厌恶至极。这种厌恶是没有理由的,只是代代相传的认知。这认知深入骨髓、刻入灵魂,让他即使在死后也能被“外来人”勾出怒火。
裘武安喜欢散步,每天雷打不动清晨散一次,晚饭后散一次。他死的那天,还想着起床后要散步,但就在他准备起来的那一瞬间,命数终结。于是,带着执念的他没有意识到自己的死亡,仍旧拖着将要消散的灵魂在村中周转,直至遇见被杀身亡的陆小聪的残魂。老人的意识早就不清明,只有最基本的生存执念——毕竟他想散步,只有活着才能散步。为了活着,他主动靠近了陆小聪的残魂,将对方尽数吞并。
陆小聪的确弱小,也无反抗意识,但他毕竟“新鲜”。就算天生神智欠缺,他也只在世上活了十年,比起老死的裘武安,他太有活力了。双方融合的一瞬间,陆小聪的意识就占据主导,把裘武安的意识压在次位。
但压在次位不等于消失,裘武安的意识仍旧存在。李釉青给了个“青山城的人”做饵,就把他钓出意识深海。
想要见裘香、十分听陆花命令的,是陆小聪;想要去裘水镇散步,厌恶外来人的,是裘武安。两者的灵魂已经完全融合在一起,现在站在陆花面前的“陆小聪”,是裘武安,也是陆小聪。
抑或,这个“陆小聪”,既不是裘武安,也不是陆小聪。
它只是人死之后残存在世上,扭结在一起的执念碎片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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