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火通明，山海宗内一片寂静无声，巡逻弟子皆身穿杏黄衣袍，熟褐护腕束住风雨欲来的隐隐惶恐。
领口的毛皮在灯光下反射华光，满头珠翠随步伐有规律地摇晃，发出玉器碰撞的声响。卫荷瞥过山海宗弟子，得到些紧张躲闪的目光，不由轻轻勾起唇角，带茧子的指尖摩挲腰间装着碳粉的瓷瓶。
付家家主重伤仍在修养，卫家家主卫慕魔煞入体伤重不治，萧家各路掌门长老皆元气大伤。萧家虽并无大碍，但被打压许久，已失了锋芒。如今的卫倾州，无人敢忤逆她，也无人能忤逆她。
她走进宗主闭关的洞穴，通过几扇刻着阵法符文的石门，脚下踏过火莲点燃几道走廊的辉光。曲折通道的尽头，宗主屋内的床榻书案一尘不染，东西却没有使用过的痕迹，四条玄铁长链从墙壁里生长出来，束缚付承舟的手脚，将他牢牢固定在墙上。
“特地保护我免受魔煞侵蚀，给我下药将我困于此地，却足足晾了我半年。”发丝散乱地披着，付承舟眼里却看不见什么怨恨，半垂的眼帘盖住眸中思绪，唇角只是笑意，“卫荷，你的心思只有忆词能懂。
“不过五个月而已，看来这里的气氛已经把你弄糊涂了。付承舟，你没资格这样称呼她。”卫荷没有分给他眼神，目光看着书架上排列整齐的诗集发愣，“你欠她的，太多了。”
“沈家因我而亡，卫家被我羞辱，我没什么可辩驳的。”付承舟依旧笑着，语调里甚至透出几分隐约的自鸣得意来，更多发丝被笑容的颤抖甩下，挡住大半张脸，“你是来向我复仇的吗？”
“别装作不在乎，若你真的不在乎，也没必要借着婚约羞辱卫家。”轻轻摇头，卫荷终于转过眼眸看他，挥指用灵力掀开他额前的发丝，露出他狼狈的模样，“是卫慕他遵循河图洛书的引导，才拿与魔族往来之事威胁付家。你自然想要替付家脱罪，没想到神偷门死士作证当天竟指认沈家。沈家灭门，忆词一病不起，就此辞世。”
“卫慕眼里向来只有卫家人和算出的轨迹，我终究是他的手足，也需承担这份罪责。”
“你兄长的脾气，我以前熟得很，只是自从他当上卫家家主，一切都变了，他也变成了守着运行轨迹的老顽固。”付承舟脸上的笑成了苦笑，试图将话题扯到卫慕身上，“付家与卫家的前任家主全都殒命于兽潮，那场灾难......不止带走人的性命。”
“我在凋败秘境见过他最后一眼，他是为了救你们卫家的年轻人才冲进秘境深处的。那姑娘是不是叫......卫明珠？”
“是这姑娘。”卫荷叹息，手指再次拂过腰间装着各式各样材料的小瓶。
她苦心经营这场大局，想解决凋败秘境这颗定时炸弹，想替沈忆词、替沈家、替萧景报仇，但等她真的得知兄长死讯，仍旧难以平复心情。大仇得报，心底却没有任何欣喜，只剩下空虚。她亲自卜卦，这场局不止是她的安排，也是命运的轨迹。她从未刻意追寻命运，却依旧像是被安排妥当的牵线木偶。
“若卫家家主是你，卫倾州百姓也算能够安心。”付承舟半点没有下药被困的自觉，反倒反客为主，像是已经做好交代身后事的打算，“吴家千万不可重用，至少现在的家主不能。张家家主精明得很，景家家主倒是沉稳......”
“这种时候了话还这么多，屹川的果然随你。”过去的人已所剩无几，卫荷的目光再度移向书柜里摆着的诗集，似乎不介意再多闲聊几句，“付山河倒是更像沈忆词，比起修炼长生，更喜欢舞文弄墨，估计已经在承越州考上功名了。”
付承舟开口欲言，就见黑色粉末从眼前掠去，卫荷收回握着小瓶的手，重新塞好瓶塞，黑色粉末在半空停留，勾勒出人形的轮廓。
“卫明珠，你在这儿有段时间了吧。”卫荷看着眼前一身白衣的姑娘轻轻笑了，伸手拍去她身上的碳粉。
“家主。”卫明珠没有反驳，乖乖任由卫荷动作，双眼里闪烁着复杂的情绪，语气倒是不卑不亢。
“说说理由。”卫荷没有责怪的意思，倒是瞥了付承舟一眼，“姓付的，你的警惕性越来越差了。”
“我在河图洛书里卜算到了未来，想来亲自看看会不会成真。”知道此行不妥，卫明珠脸上没有表情，半低下头，隐去眼底些许悲伤。
从前只知道家主卫慕对卫家子女要求严格，把与修炼无关之事都看得轻贱。她一直对此颇有微词，可没想到他竟会为了自己这种小辈付出生命。
卫家家规森严，凡修炼以外的都被称作杂事，当年卫荷一心沉迷冶炼锻造，还是卫慕替她辩解求情才勉强得到同意。如今卫明珠苦心钻研舞蹈，卫慕早就知道，只是依旧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你在占卜上最有天分，想亲自验证结果倒也不意外。”用法术将卫明珠身上的碳粉完全收回，重新装回瓶中，卫荷回眸看向付承舟，露出无奈的微笑，“他的一生，也是受命运操控，我没办法现在下手。”
“这是你算出的结果，对吧。”
卫明珠咬住下唇，沉默着点头。
她希望命运能够改变，可不论观察多少次，未来总是与结果丝毫不差。她加入弑神者本是为了改变最终预言里的那个未来。可即使她亲自干涉，曲岭也同预言里一样未能启动法阵。一次又一次的失败让她开始动摇。
“我记得当年卫慕占卜过，说人界将陨灭于兽潮？可萧景那家伙不还是打败了那些魔物。”付承舟忽然开口，语气倒是轻松，丝毫听不出他还是被囚禁的状态。
“占卜结果不是那场兽潮。”卫荷开口反驳，已来不及制止他的动作。
“我坏事做尽，没什么所谓，你们一个两个倒是纠结的很。”却听见几声金属碰撞，原来是付承舟趁着卫荷发现卫明珠的功夫，从她身上顺走了钥匙，解开身上的锁链。
玄铁锁链上顿时雷光闪烁，被刺眼的电光断成好几段。
“付家家主命数未尽，他不会死在这里。”卫明珠闭上双眸，语气平静。
“这就是你算出的结果？”付承舟恢复家主的威严姿态，没有立即离开的意思，而是看向卫荷，露出无奈的神情，“卫慕当年算出过你的婚事，注定会与萧景圆满。我非要拆散你们，羞辱卫家，命运不是也改变了？”
“我知道你在诱我杀你，这样我没办法下手。”卫荷指甲刺入掌心，神情仍保持平静。如今萧景重获新生，竟也提前被所谓命运安排妥当。
“卫家遵循事物运行的轨迹，但我付承舟绝不会妥协。”啧了一声，付承舟用手揉了揉被玄铁勒红的手腕，对卫明珠放出些威压，“小姑娘，你算出的东西里没有其他支路吧。”
“没有。”卫明珠只当他是担心自己性命，心底轻叹，给自己的卜算结果画上肯定的符号。以她的实力，还不足以杀了付承舟改变结果走向。
“很好。”付承舟伸手，隔空取下书架上最厚的诗集，小心翼翼抱在怀里，手指摩挲封面上烫金的沈忆词的姓名，唇边勾起一抹微笑。
雷电化为利刃，一击便已切开他的喉管，付承舟唇角仍旧上扬。
——他终究战胜了命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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