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白鹿崖

青衣飞扬,剑已出鞘。

白羡鱼那剔透的眸子逐渐染上霜雪,手中的长剑察觉到主人来之不易的战意,剑鸣铮铮。凌冽的罡风撕碎男人的一侧衣角,狂风卷草,剑气凌冽。

慕临川并未躲避,反而面色含笑,静静期待着自己的死亡,他等待这天已经许久。比起终日在惶恐自责中度过,死亡更能让他从不安责备中彻底得到解脱。

他身上的罪孽太深太重,压得寝食难安,夙兴夜寐。

但天不遂人愿,就在那期待已久的尖锐剑锋即将进入自己的身体那刻,他听到一阵银铃从遥远的天际响起,飘缈悠远的声音仿佛让他回到幼年。

小小的孩童在庙外跟着几个好友追逐打闹,躺在海棠树下随意午睡。庙下的占风铎不断作响,在无尽黑雾中显得格外清晰。

白羡鱼在听到铃声后,神色恍惚,手中的长剑缓缓放下。但迟迟未转过身去,只是茫然无措地盯着远处的虚空。

这里是她诞生的地方,如今只有焦土。

那边是她曾经的至亲,如今只剩陌路。

而慕临川将来人的身形容貌全然映入眼帘,他神色阴鸷,为什么这家伙还活着。

在他心中,真正的神明只有她。

莹润的白光在黑雾中浮现,他轻飘飘落至地上。白衣广袖、银发鹿角,手持银铃。来人眉目慈悲,满脸柔情望着那道清瘦的身影。

那是慕临川在怎么效仿都体现不出的气韵,他如今的一举一动都源自曾经所窥见的山神。但不管他如何温柔,白羡鱼对自己始终只有惧怕,现在看来只是因为她的记忆里还存在对他的恐惧。

“丝丝。”

听到他在唤她,白羡鱼这才艰难地缓缓转身,淡淡望着眼前的他。

她的内心毫无波动,或许是因为她成为白羡鱼时间太久了,早就忘记曾经作为丝丝跟他在白鹿崖上生活的一切,即使有零星的回忆,脑海中也只剩下无尽的痛苦。

白鹿看出她的神色有异,缓慢向后退了一步,嗓音发涩:“你还好吗?”

白羡鱼垂眸轻言:“我现在是沧澜的白羡鱼,师承金紫衣。”

“我听说过她是一个很厉害的人物。”

男人内心苦笑:想必她能将你保护得更好吧。

两人就这么遥遥相望,引得身侧的人眼眸阴郁。从很久之前就是这样的,她的目光里永远只有他。终日在他身上悠然坐着,在崖上肆意游玩。

慕临川知道她是被所谓高贵的山神给欺骗了,被白白利用为自己增添香火。百姓供奉的神根本就对他们不管不顾,庇护众人的明明是她,却被卑劣的他抢走功劳。甚至在她死时也并未出现,现在出来表什么情深。

他为何还活着,是要再次抢走他的神女吗?

慕临川在沧澜弟子面前是谦谦君子,如琢如磨。但赝品始终是赝品,正主一旦出现,她的眼眸里就丝毫没有自己的身影。他不能再让神女被这狡猾的家伙欺骗。

男人察觉到那阴鸷的视线,一眼就看出慕临川是谁,他面色淡然:“你该走了。”

一道白光闪过,慕临川被重重击飞至几丈外,胸腹疼痛难耐,面部狰狞地变了形状。他的意识已然消散,再次睁开的是一双冷冽黑眸。

乌渊小看了慕临川,竟然凭意志力生生将自己挤下去。他漠然看着阔别百年重逢的场面,奇怪的是白羡鱼的态度太过平和,完全不是诸多人喜闻乐见的两眼含泪,互诉衷肠,相拥一解相思愁。

“丝丝我……”

“我来此处并不是为了找你,我要杀了他们。”白羡鱼语气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乌渊不太喜欢她这副毫无生气的模样,还是头回见面时他面前张牙舞爪,口舌伶俐的神态更加有趣。

白羡鱼不知如何面对曾经形影不离的挚友。从在白鹿崖上生出灵识起就是他在教导自己。

可从衣衣那里学得的道理跟他学得的完全相悖。

他让她爱世人,衣衣让她爱自己。

他教她要宽恕,衣衣让她要严惩。

如今的自己是白羡鱼,所以她要复仇,凭什么杀她之人能被超度,重入轮回。他们就该不得好死,魂飞魄散。

就在白羡鱼想要再次扬起她的手中剑时,白鹿阻止了她的动作。

“你累了,睡吧。”

男人看着她静静倒在他的怀中,仿佛又回到从前的日子,她总爱骑在他身上缓缓睡去。醒来之后就继续欣赏着山光美色。

可惜物是人非。

“你本不该跟她有过深的羁绊,即使是半神,也应该清楚这一点。”乌渊提醒他早已违背山神的准则,不应该有任何的私情。

男人倏然一笑,跪坐在焦黑的土地上,温柔抚摸着昏睡之人的长发:“我活了上万年,从睁开眼那一刻就奉承天道意愿在此守护众生。但我实在是太过孤独,不像你能在世间随意走动。我终日要面对着一成不变的景色,死寂无聊的山林。

他厌倦了这样的日子,所以不想当神了,而这时恰好她出现了。

她比起自己更值得成为神明。

“她是怎么死的。”乌渊依旧不明白这一点,慕临川那时不过是个黄口小儿,怎么可能杀得掉她。

白鹿的眸色始终注视着怀中的人,含笑道:“无人能够杀她。”

乌渊顿悟,虽然极其可笑,但这确实是最合理的真相

他眼神悲凉,嘲讽道:“还真是个小傻瓜。”

“她不傻,”白鹿慈爱地逝去她头上的枯叶,他不容许任何人说她的不是,“这孩子是最聪明的。”

也是最善良的。

白羡鱼,真是一个动听的名字。

世人总是被警告不要临渊羡鱼,他倒是愿她能逍遥无为,只要能平安顺遂就好。那些什么匡扶正义,拯救苍生的重任就不要压到她的身上了。无忧无虑,碌碌平庸地活下去也很好。

白鹿眉眼温笑时,那些在空中漂浮的幽灵被一一绞杀,在悲鸣中魂飞魄散。这番异动引得槐树妖现身,望见出现在此处的山神它难以置信。

“您只是做什么?竟然还要执迷不悟,为了她到底还想让多少无辜百姓跟着陪葬。”它一直嫉恨她的存在,能得到神明的偏爱,甚至妄想得道成仙,飞升成神,简直可笑至极。

白鹿难得讽刺:“无辜?真是可笑。”

他们哪里无辜,只是为了私欲就将屠刀对向恩人,白鹿崖上生活的哪个百姓没有承受过她的恩情。却偏偏为了荣华富贵变成贪婪的恶鬼。

若是天道要惩罚,为何不惩罚自己。

他早就不想当神明神祇,为什么是面对贪婪的百姓还要保持慈悲心,还要原谅他们的一切可耻行径。

这真是太过可笑。

“天道不会放过你的。”乌渊深知神若杀人,下场只会是魂飞魄散,不得轮回。

白鹿知道他的时间不多了,沉声道:“阁下,你也该离开了。”

“本尊还轮不到你来随意命令。”乌渊行走人世间还从未有谁敢对他这般放肆。

“阁下刚才说的话我全然奉还给你,千万不要对什么东西留有执念,否则下场就如我这般。”

“真是笑话。”

自己才不会沦落到他和一般的下场,他游走世间万年,什么没见过。才不会被区区的感情束缚住手脚。

“你也该走了。”

槐树妖面对曾经的山神无能为力,它原本苟活于世就是为了守护这些怨灵,如今他们死亡殆尽,自己也算得到解脱。瞬间化为虚无,变成青烟几缕。

四下已经无人,白鹿又摸了摸她毛茸茸的小脑袋,享受着最后的温情。

我原以为天道是为了惩罚于我,才给我不死之身。但现在看来是因为还有一人记得他。

但我怎么忍心你经历这般的苦难,你本该身为羡鱼自在地度过余生,那些痛苦本不该伴随着你继续出生。

你想做的一切我会为你做到,这样天道也不会怪罪到你的身上。

丝丝

成为真正的羡鱼吧。

男人的身躯逐渐消散,化为点点白雾融入在这荒芜的原野。瞬间绿意横生,枯树化林,生机在这片贫瘠的徒弟重现焕发。当天光刺破浓重的夜色时,他彻底消失不见。

至此,山神不再。

一道惊雷乍然响起,直直打在绿茵草地上的少女身上。

白羡鱼醒来之后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花海,明媚的阳光洒在身上,整个人都暖洋洋地。她起身茫然望着周围,自己应该在百草堂的客房,怎么莫名其妙来到了这里。

轰的一声,她看到不远处的庙宇竟然完全塌陷,扬起一阵浓重的灰尘。

她喃喃自语:“这不是我干的吧。”

白羡鱼良久才反应过来这里竟然是白鹿崖。眼前的一切让她摸不着头脑,但无关紧要,好在一切已经恢复原样,只是奇怪到底是谁干的。

是金法寺的人赶来了吗?

白羡鱼悠然起身,无意踩到一只干枯的花环,因为一时没有注意到而被绊住脚步,随后重重摔在地上。引得她吃痛一声,正要起身时,白衣男子现在她身前,眉目俊雅,弯腰身后。

“师妹,你还好吗?”

“你是?”白羡鱼隐约想起自己是认得他的,不知为何忘却姓名。

“我是你的师兄慕临川。”

白羡鱼呆呆看着他,并未借助他的力量,自己持剑站起。

正当她不知为何在此时,无数金光在远处乍现,金池寺的人已经赶来。为首的大师身披袈裟,俊美无俦的面容长在一和尚的脸上过于遗憾。他冷凝的黑眸在望见绿茵中那双动人眼眸,死寂的心怦然一动。

过去的对话在眼前浮现。

“小和尚,万物都有来世吗?”

“自然,轮回转世皆是宿命。”

“我可不信有转世之说,你敢不敢跟我打赌?”

男人双手合一,闭眸道:“阿弥陀佛。”

终究是他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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