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于菲唠叨起来没完没了,虞安娜在两小时零八分钟后不顾她的抗议挂断了电话。
虞安娜瞄了一眼日历,突然想起来今天是端午小长假的第二天。
三天小长假,向来都是所有学生党和打工人的续命神器。
苦苦煎熬过了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调休,赶头赶命地在小长假到来前把堆积的工作处理掉,然后在假期前的最后一天偷摸提前几分钟冲出学校和工作单位的大门,排过长长的地铁进站限流队伍,终于挤进像沙丁鱼罐头一样拥挤的臭烘烘的地铁里,和身边同病相怜的人肩膀抵着肩膀,脚跟踩着脚尖,一起吹着地铁里永远不制冷的空调……
千辛万苦地挤出地铁,劳碌的人们终于松了一口气,雀跃地各奔东西,满怀喜悦地一头扎进真正属于自己的生活里。
一年以前,虞安娜还是其中的一员——为小长假的到来欢呼,为小长假的离开惋惜,对日期的变化异常敏感。
可是昨天出门,要是没有林禄存的提醒,她根本就不会意识到,小长假开始了——她只会为剧增的人流量感到疑惑。
虞安娜不解,自己究竟是在过一种什么样的日子?
上学时,她的生活被总是被从不缺席的寒暑假分割成有意义和无意义两个部分。
寒暑假是有意义的部分,学期是无意义的部分。
哪怕学期里会掺杂很多个周末和少量小长假,在一个学期里的每一天,虞安娜都会默默数着倒计时——距离长假到来还有几天呢?
在寒暑假里,虞安娜就从来不会设置开学倒计时。
她一直认为,需要学习的日子属于学校,属于老妈,而只有放假的日子才有一部分属于自己。
在学校的她一半是学生,一半是老妈的女儿;在假期里,一半的她是老妈的女儿,余下的一半则属于虞安娜,是真正的自己。
虞安娜彻底地失去了学生身份,意味着她彻底失去了寒暑假。
现在作为一个无业游民,她甚至连小长假和周末都失去了。
她猛然对生活产生了一种割裂感,一种失去盼头的沮丧,一种混沌的迷茫。
这种生活是什么?
为什么过上了这种生活?
怎样才能摆脱这种生活呢?
此刻,经典的三个W在虞安娜脑中晃来晃去,如同倩女幽魂。
她茫然地看了看方框里姥姥闪光的假牙,起身去厨房取了煮好的两个鸡蛋,一口吞下一个,由此开始了她头脑一热的备考生活。
虞安娜最初的想法是报考编制,因为老妈提到过编制更简单,更容易考上。
好吧,还是老妈觉得,不是安娜觉得。
可现下已经是五月,几乎所有虞安娜能报名的编制考试都结束了,她这才改变了想法,决定先准备最有挑战性的公务员国考。
她咨询过培训机构,辅导笔试六千,进了面试再追加两万辅导费,还得事先签订合同,若是进了面试范围,必须参加面试辅导,两万块马上飞出手心。
以她现在的财政状况,一次性花掉六千块足够让她心跳过速手脚发麻,要是一次性花掉两万六千块,她怕是能嘎嘣一下到阎王爷那儿报道了。
最终,她在二手书网站上搜罗了所有备考教材,且因为其中两本教材上的污渍颜色过于诡异,她选择使用网上流传的PDF资源。
等到虞安娜头昏脑涨地从申论素材中清醒过来的时候,已经是傍晚六点过了。
楼下邻居炒辣椒的呛鼻香气准时飘来,死去辣椒的灵魂碎片弹到她的鼻黏膜上,刺激得她狠狠打了好几个喷嚏,眼眶中也涌出热泪。
为什么她的眼中常含泪水?
因为她的邻居对炒辣椒爱得深沉!
虞安娜无奈地踱步到阳台,把玻璃门拉上,然后走去厨房把抽油烟机打开,打算来个瓮中捉鳖,坚决要把辣椒的灵魂碎片清理干净,以免它们像那个不能提起名字的没有鼻子的男人一样卷土重来。
往常的这个日子,老妈都会带着虞安娜去吃龙舟饭——这是穗城当地的习俗,每逢端午前后,穗城各个区域都会在道路或者宗族祠堂里大摆筵席,把附近的亲友聚集到一起吃席,当地人则需要以桌子数量为单位提前订购龙舟饭的席位。
虞安娜向来不喜欢需要在一大堆人面前、根据老妈的指令装乖卖笑的场合,强颜欢笑地吃了许多年龙舟饭,这下好了,老妈连叫都没叫她,总算能实现自己小时候的心愿了。
她走到紧闭的阳台门前,细细听着远处敲锣打鼓的喧闹。
阳台的角落里是林禄存的洞洞鞋,昨晚她下车的时候迷迷糊糊,完全忘记了鞋子的事情,可怜的洞洞鞋被虞安娜穿着,在山上踩了一脚的土,她打算等邻居炒完辣椒就把鞋子洗干净,改天还给他。
窗外,龙舟水降在穗城的土地上。
一路的紫荆花都沾上端午的气息。
窗内的虞安娜还是站在那儿,悄然地窥探着记忆里格格不入的热闹。
她看了看角落里的黄色洞洞鞋,突然想起林禄存。
又想起一个林禄存……
虞安娜记得,1937年的端午节,林禄存过得并不好。
【1937年6月12日。五月初五。
近日时局紧张,变幻难测,不日恐有硝烟再起。自九一八事件始,中国早已沦为俎上鱼肉,现今之势,绝不可妥协退让。落后就要挨打,却不能白白挨打,更不能永远挨打。被打痛了,就要回击。现今之计,唯有背水一战!
我心忧虑,误把盐当作白砂糖,蘸着吃下半个裹蒸粽。没胃口、没胃口。
有口难言、提笔难书。难!难!难!】——林禄存日记节选
龙舟雨淅淅沥沥地浇在水泥地面,一滴一滴的雨水在空中连成一串,砸在地面,又汇聚成一滩,蒸腾起潮湿的水汽来。
穗城地处岭南,常年潮湿多雨,大学的时候,虞安娜有好几个北方来的室友,四年来每每遇上雨天就哀嚎不断,若是再碰上回南天,便是哭爹喊娘扬言要马上退学回到气候干爽的故乡,看得自小就生在岭南的虞安娜哭笑不得。
那个时候,对回南天没有任何感受的虞安娜面对舍友对潮湿天气的哭诉,总会面无表情地送上一句:“我支持你们退学。”
她和舍友不过是泛泛之交,这些人是去是留对她不会产生任何影响,在潮湿的天气里,她担忧的事情只有一件——那个老旧的笔记本会发霉吗?
她忽然想起,笔记本的主人也生在岭南。
岭南常年潮湿多雨,可生在岭南的她和他,却一生都无法淋到同一场雨。
此时此刻,在雨水的尽头,拥有黄色洞洞鞋和荧光粉电瓶车的林禄存正往返于地铁口和龙舟饭现场之间,接送他母亲的老友们。
鉴于林母强烈要求要亲自接送她的每一位朋友们,林禄存只好让她坐在副驾驶上,心里盘算着每趟少接一个人,最后究竟要跑多少趟。
林母一上车,就精准地拿起车门储物格里的水果硬糖,捻起一颗投进嘴里。
“这糖不错,”她翻到糖盒的背面,“居然还是进口的。”
“嗯。”林禄存应了声,没再说别的。
“姐妹们——”随着林母的一声长啸,第一批老姐姐们上了车。
“小存都长这么大了,越长越帅啦。”
“小存现在当校长了对吗?真有出息!”
“找对象没有啊?要不要阿姨给你介绍啊?”
“我看我侄女儿就很合适,也是老师来着,你俩肯定聊得来!”
“小存,小存?”
“哎,哎,姨,”林禄存被戴着珍珠项链的老姐姐点了名,再无法装聋作哑,“我听着呢,怎么了?”
“这臭小子自己个儿主意大着呢,不必替他操心,”林妈妈扭头对后座的姐妹们说,“我平时都不带问他的,就算问了也没个准信儿,不如留口气暖暖身子。”
“也对,”另一位擦了口红的老姐姐附和,“网上不是很流行一句话,叫什么,‘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区’,我女儿自己待在国外那么些年,现在四十多的人了,也从不说找个人搭伙过日子,我早都看开了。”
戴着珍珠项链的大姐却不这么想:“我也没别的意思,我老了,我家那个又走了,孩子在外地,我想管也管不着,平日里就爱牵个线搭个桥,处不处得下去都是年轻人自己的造化咯。”
就算她不说后面这些,林禄存能看出来,她并没有恶意——说句没有礼貌的话,这大姐纯属是闲的。
没老伴儿可管,也管不到儿女,更没有孙辈,只好管管别人家里的闲事,聊以消磨寂寞的时光——无趣的生活总是需要无聊的消遣。
林禄存应了声,想起虞安娜在络腮胡男子面前浑身不自在,连走路都同手同脚的傻样,忍俊不禁。
“呀,我踢到什么了?”珍珠链大姐惊呼一声。
后座的座位底下是虞安娜遗忘的的红底小高跟。
这回连林妈妈也狐疑地看向她的好大儿,虽然好大儿正忙着目视前方道路。
“不好意思啊妙姨,是我朋友落下的,不用管它。”好大儿心道不妙。
“女朋友放这儿的吧?”戴着珍珠项链的大姨肉眼可见地神采飞扬起来。
这些年来,肥皂剧古装剧各种剧里死于话多的角色不在少数,生活中祸从口出的案例更是从不罕见。
林禄存决定暂时像虞安娜一样惜字如金:“真不是。”
解释就是掩饰。解释多了就是心虚掩饰,解释少了更是编不出谎话来遮掩,说多也错,说少也错,什么都不说更是大错特错。
“这姑娘是干什么工作的啊?长得漂亮吗?”珍珠链妙姨来了兴致。
“姑娘多大啊?”戴着丝巾的郭姨也不晕车了。
“怎么样小言你见过吗?”擦口红的杨姨也不管是不是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时区了。
“是上次你提到的那个很漂亮的姑娘的鞋子?”连林妈妈都放弃留着一口气暖身子了。
“真的……”林禄存扯扯嘴角,“是朋友。”
他忽然听见了汽车里电流流动的“滋滋”声,空有烤肉的声音却无烤肉的灵魂。
没有人理他。
老姐姐们哟——
只有八道灼灼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快要把他的头发烧光。
“呃,是上次说过的那个女孩儿,没多大年纪,二十出头,大学毕业不久。”为了不让自己英年早秃,他放弃了抵抗。
要是他现在告诉她们,这是灰姑娘逃走的时候掉下的鞋子,他捡回来打小人,会有人相信吗?
林禄存很绝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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