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魏,安和六年,春。
刚卯时初,陆氏宅院的连廊上传来木屐“哒哒哒哒”的声响,陆萸被侍女木槿牵着手急匆匆向陆氏学堂奔去。
昨夜下了入春后的第一场雨,给干燥了许久的建业城带来了湿润。
如今天还未大亮,廊上的灯笼还点着,照得院中被雨水淋过的青石板闪闪发亮。
院中朴树的叶子上还挂着少许水珠,晶莹剔透,莹莹可人。
至学堂,陆萸刚卸了木屐上阶,嫡姐陆婠朝她招手:“阿萸快来看我新得的字帖。”
陆婠比陆萸长四岁,自启蒙后对书法甚是痴迷,每次得新碑帖,都要拿给陆萸欣赏,
陆萸却对书法一窍不通,但架不住姐姐的热情,每次都只能假装认真看过后,夸赞:“这字可真好看!”
“一听这话便知是在敷衍”陆婠撇撇嘴回。
知姐姐不是真生气,陆萸讪笑:“阿姊懂书法,自能分辨好坏,于我而言,写出来能让人看懂已属不易。”
她此话一出,等待老师讲课的同学们顿时哄堂大笑。
“朽木不可雕”陆婠用手指轻敲陆萸的额头后,无奈一笑。
陆萸用不惯毛笔,如今能写出的几个惨不忍睹的字,也已经是苦练许久后的成果,而姐姐刚满九岁就能写一手漂亮的小楷,简直让她望尘莫及。
同学们好奇的凑过来看陆婠的字帖,陆萸就悄悄退回窗边的位子,安静地看着院中的景致发呆。
同样是上学,和前世挑灯夜战苦读语数外猛刷理化生的时候相比,现下惬意的不是一点半点,清风拂面,连风都是香的。
不多时,窗外又飘起了细雨,丝丝缕缕,如烟似雾。
二十八岁的陆俞胃癌晚期病逝在医院,再次睁眼时成了三岁的陆萸,她在前世费尽千辛万苦才还清助学贷款甚至小有存款。
到这里后,听着陌生的语言,看着陌生的字,她萎靡不振了整整半年。
后来想想虽只是个庶女,却也不为奴为婢,蝼蚁尚且偷生,她于是又振作了起来。
陆萸的祖父是会稽候,大伯父是荆州牧兼领荆州军事,父亲是丹阳郡太守,陆氏是高门望族,在江东乃至大魏皆是举足轻重的存在。
她的生母是嫡母魏氏的婢女,听说产后没多久便病逝了。
许是怜她幼年失恃,嫡母不曾苛待她,四季衣食从不缺漏,甚至安排了两个年长懂事的侍女照顾她的起居。
陆萸有两位嫡兄和一个嫡姐,他们因她年龄最小,对她时时关爱有加。
陆萸把这一切当成前世积攒下的福报,慢慢适应了新身份。
大魏的世家很重视后代的教育,无论嫡庶皆有机会读书习字,陆萸四岁生辰过后,也按惯例入了陆氏学堂,如今已快满一年。
今日的课很快结束,陆萸收好书箧,随陆婠去芙蓉院玩。
若说前世的胃癌给陆萸带来疼痛,那父母则是欲掐断她最后一丝求生**的人。
他们打着为她交住院费的幌子,把她攒下的所有积蓄取出,然后毫不犹豫地拿去给弟弟付了买房的首付款。
在彻底失去意识的那一刻,她没有任何痛苦和不舍,终于不用继续受病痛折磨,也终于可以离开那个冰冷的家,她只觉得解脱。
她前世和奶奶留守在农村,直至大学毕业都没有和父母共同生活过,以致于那几十年间,她自卑、谨小慎微直至生命最后一刻。
到这里后,当她体验到与前世不一样的家庭氛围时,既无措又窃喜。
振作起来后,她小心翼翼地用成年人的毅力维护着得来不易的亲情。
陆婠终归是个孩子,遇到有耐心又殷勤的陆萸,很快就掏心掏肺的对她好了。
至芙蓉院,陆婠笑道:“我有个好消息要与你分享。”
“是何消息?”
“这次上巳节,母亲让我带你一同前往”陆婠开心道。
上巳节起源于兰汤辟邪的巫术活动,用兰汤以驱除邪气,无论男女,年龄几何,皆要参加“祓除畔浴”的活动。
随着时间推移,如今上巳节逐渐演化为皇室贵族、公卿大臣、文人雅士临水宴饮的节日,并由此而派生出上巳节的另外一项重要习俗——曲水流觞,即禊饮。
每年上巳节,建业城的年轻男女都会前往城外的覆舟山踏青,然后在曲水流觞宴上吟诗作赋。
渐渐地,已经演变成类似后世的相亲大会,只不过曲水流觞宴更含蓄,也更富有诗意。
现今的庶女虽没有庶女文里那样处境不堪,但庶女也仅用于家族联姻而已,陆萸这个年龄的庶女能与嫡姐一同去上巳节的几乎没有。
陆萸心中疑惑,脸上不免表现出来,她这么木讷胆小,带上她没什么意思吧?
这时,侍女芍药为她端上茶碗,在她耳畔悄声道:“听闻此次南安王世子也要去。”
原来如此,陆萸先是一副恍然大悟,然后一脸戏谑的看着陆婠,她这是想让妹妹帮忙相看呢。
陆婠与南安王世子曹善于四年前定下婚约,三年前老南安王去逝,新南安王以方便王太后在建初寺礼佛为由,向当今陛下申请在建业开府。
今年初,南安王守孝期满,正式举家从封地六安搬至建业。
陆婠嗔怪的看了眼芍药:“去去去,谁让你多嘴。”
芍药笑着答诺后忙退下了。
尽管陆萸也很好奇覆舟山的美景,但一番思索后,她小心地开口:“我还小,还是不去了罢?”
“管那些做甚?我可是向阿母保证了会带你好好玩一天的”陆婠不悦道。
陆萸内心五味陈杂,她一直认为亲情也需要经营,所以这些年的付出皆带着目的。
如今对着陆婠那双清澈的双眸,第一次有了羞愧感,于是忙不自在地将头低了下去。
陆婠见状,只当妹妹害怕去陌生的地方,忙拉过她的手:“莫怕,届时你跟紧我就是?”
不忍扫了姐姐的兴,陆萸笑着点头:“谢谢阿姊!”
得到答复,陆婠忙开心地拉着陆萸一同挑选上巳节要穿的衣裙和搭配的头饰。
嫡母魏氏是个行动派,当日天黑前就差人把陆萸上巳节要穿的新衣裙送来了芝兰院,还送了一盒精美的绢花,红黄蓝绿各一对,共八支。
一套衫裙,嫩绿色对襟上衫配黄绿间色十二片破裙,腰间配橘红色帛带,头上再配绿梅绢花,站在镜前的陆萸像极了柳树枝头刚冒出的新芽,生机盎然。
四日后,上巳节,艳阳高照,惠风和畅。
陆萸与陆婠同坐牛车,两位兄长则一前一后骑马护着车架一同前往覆舟山。
一路上,牛车上的铜制銮铃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姐妹二人掀开车帘,兴致勃勃地欣赏着车外美景。
蔚蓝的天空流云溶溶,道旁的草木郁郁葱葱。
至覆舟山翠微亭,兄长们一番交待过后,留下姐妹二人在亭内。
翠微亭是女子休息的地方,曲水流觞宴在亭下方不远处的清溪河畔。
女子不参加禊饮宴,到了以后都留在亭中玩投壶、对对子或者交流一下近期见闻,顺道看看亭下河畔的才俊们吟诗作赋、清谈玄学。
不多时,建业城的贵女们陆陆续续进了亭中,大家互相打过招呼后依次落座。
看到扬州刺史的两个女儿到来,大家齐起身见礼。
杨琇莹见陆萸在场,眼中的轻蔑一闪而过,她出身北方高门弘农杨氏,母亲是清河崔氏嫡女,本就看不上南方世家,如今竟要和小小庶女一起坐在亭内,心中止不住的鄙夷。
陆萸上一世练就了一身察言观色的本事,知道亭内的贵女都在偷笑自己,却也没有一丝难堪,而是更谨慎的将自己透明化,她们都是些小孩,不值得她计较。
随着入亭中的贵女越来越多,溪畔少年也陆续到场,陆萸忙伸长脖子去看,心中猜测谁是南安王世子。
时下男子流行着白衣,才一会功夫,溪边便全是白花花的一片。
正张望间,身后的杨琇莹突然开口,“不知这位妹妹是否时间陪家妹去一趟密林?”
这是要她陪着去小解?陆萸有些惊讶的回过头,便见到杨蓁蓁羞红着脸看着她。
“让侍女陪着去即可”陆婠不悦地开口,同时伸手拉住即将起身的陆萸。
一时间,亭内变得鸦雀无声,大家都一脸看好戏的表情看着陆氏姐妹。
陆婠和杨琇莹,年龄相近,二人被共称为“大魏双珠”,若说杨琇莹的美是冬日里的红梅冷艳高贵,那陆婠则是园中的牡丹雍容华贵,一时无法分出高下。
二人皆心高气傲,互相认识后没有什么惺惺相惜,反而传言二人在私底下较劲,但从未见她们在公众场合闹过不愉快。
陆萸知姐姐的好意,但她不敢真和杨家姐妹撕破脸,安抚地拍了拍陆婠的手后,笑着起身陪杨蓁蓁离开亭子。
“抱歉,我本想自己来的”杨蓁蓁红着脸小声解释着。
见女孩一副难堪窘迫的表情,陆萸反而笑着安慰:“无碍,反正坐在那里我也觉得无趣。”
杨蓁蓁这才舒了口气,笑着与陆萸交谈起来,她今年才七岁,能和陆萸能聊的话题也多,二人一路谈笑,不知不觉便到了密林深处。
树林深处有些阴暗,春草生得柔韧细密,带着前几日的雨水未干透,陆萸舒服得深吸一口气,简直就是天然氧吧。
突然,一旁的杨蓁蓁脚下一滑,陆萸下意识伸手去拉她的手。
谁知,杨蓁蓁被拉稳了,她却因为踩到了像天然滑梯一样的青草上,很快就顺着山坡滑了下去。
一切发生的太快,木槿反应过来时发现已经没了陆萸的身影,她忙焦急地朝着坡下大喊,却只有头顶惊慌扑腾的鸟儿作出应答。
木槿比陆萸年长五岁,向来稳重,谁知现下在眼皮底下把女公子弄丢了,她既惊又怕,顾不得多想就想跟着滑下去。
杨蓁蓁见状,忙拉住她:“此处人迹罕至,且光线昏暗,还是速速回去找人到坡下寻找吧。”
木槿听后,顾不得再多言语,忙擦了眼泪转身往回赶。
陆萸一路下滑,阳光透过树梢照进林中,林中升起薄雾,头顶时有布谷鸟的叫声,让原本恐惧的她因仙境般的美景稍微放松了一些。
滑至坡底,她刚要站起身,却被青藤绊住脚,然后以狗啃食的姿势重重的向前摔了出去。
坡底尽是腐臭的树叶和发黑的烂泥,一股腐臭味瞬间扑鼻而来。
好日子还没过几天就开始倒霉了?她忍着痛撑起身子,刚想张嘴骂一句粗话,就被眼前的人惊呆了。
一名约摸十来岁的少年坐在河畔,正一脸平静地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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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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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第一章 陆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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