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背阴处房间,跳入的第一缕阳光,径直洒在病床上的男人身上,掌心开合之下指尖于微光中透着亮红,就着虚空抓握,却将零星微尘惊的更远。
门外,女士皮鞋声渐行渐远,病室房门翛地被人从外扣响。
温煦抬头将视线放到行至床边的来人身上,眯眼盯上那人手心里的东西,再抬眸时对上黑皮那双深不见底地眼瞳低声道:“哪儿来的。”
张启繁落眼,不带任何犹豫地将昨晚发生的事交代出来,话毕又听楼道响起声响,再次开口提醒,“是沈医生。”
温煦将窃听器拿在手里看了一通丢回张启繁的手里,示意对方继续。
“沈医生一早来先去了西头配药室。”
沈伊筠近段时间没有任何病人需要她亲自去配药,每日踩着尾巴来的人今日的确异常,温煦抬手轻揉眉心长呼一气叮嘱,“你亲自盯着。”
楼道复又响起的脚步停在门前,张启繁应了一声后便退至一旁静等着外头人的到来,门外人迟迟不进,倒是里头人先不耐烦了,不过温煦才指了黑皮上前开门就听到了轻缓的敲门声。
门缝开的小,偏还叫张启繁堵得严实,温煦只听见沈伊筠微弱的说话声,断续不清,再之后便是张启繁的一句,“是醒了,您请。”
外头人迟钝片刻,抬脚进屋就同里头人打了照面,沈伊筠站在床尾简短问了几句便没了声,直等张启繁摆好椅子盛好粥出了门也没再动一下。
相顾无言,窗外鸟雀落地声听的真切,温煦瞧沈伊筠的样子像有话要说,没去扰她,视线移到床边柜子上,李北一大早送来的热粥仍徐徐冒着热气,听见温煦的动静,沈伊筠忙绕床过去端起碗,看了眼温煦垂头道:“阿煦哥哥,我、我来——”
温煦抬了左手从沈伊筠手里端起汤碗轻笑着打趣:“又不是全废,用不得这么金贵。”
在温煦的坚持下,沈伊筠也端起了一碗粥,短暂的交谈过后,房内再次陷入静谧。
日头上移,窗子照进来的光也走到了床头的墙上,温煦的影子就这样附到墙上,看着那道模糊的人影,沈伊筠突然想起了和面前人的交集伊始。
不提幼时相见,她成年后初次看到温煦是在温老太太手里的照片上。
照片是被人偷拍的,穿着骑士服坐在高头大马上的年轻人在一片黑白的世界里同她对视,眼中神色,像是在诧异她怎么会突然出现在那里。
在那之后,她便跟着温奶奶从温煦的幼时开始看起,跟着一张张照片,恍似她也走过温煦的幼年时光一般。
少年,经年。
有天在书房,她见到一张合照,那是留学前夕的温煦。
照片里统共七个人,她一眼就看到了少年温煦,少年人面庞的青涩和眼中的炙热,直到那一刻她才能真切的理解温奶奶口中的执拗。
听着看着,她觉得十分有幸,不时会在这宅子各处想到各种样子的温煦,但随着温煦回国的日子逐渐推进她开始忐忑,人是会变的。
就像每日进出温家见到的温慧绮,时间将照片里的人变成了现在不苟言笑的东家。父亲也总是会念叨温家的女东家在做事上如何雷霆,每当这时就要叹息一句偏生投错了胎,为一女子。
她总想等温煦回来就好了,世家几位公子回来撑起家业,那无论是慧绮姐姐还是那位鲜少见到的姑母都会轻松许多,不再受他人口舌之苦。
可直到温煦回国前一天,她和温家的女东家闲谈时,她突觉其实这位姐姐没变,只是往日如同罩了层面具罢了。
姐姐说了许多公子们之间的趣事,却独独没对边角那三位多说,她好奇便多胡猜道这位汤家小姐和楠家公子许是早已结婚生子了。
那是第一次她觉得父母往日的教诲太过狭隘。
原来这世间的女子总有人活的如此勇敢坚韧,她由衷地佩服慧绮姐姐、姑母、楠家小姐和这位汤家小姐。
她见识不算少,可当她回到中国,亲眼见到身边有人打破了封在女子身上千年的枷锁,她的内心也确实有一股冲动想去反抗、去斗争,但是她也的确懦弱胆小,不敢去承受父母失望的目光,不愿去做违背父母意愿的事。
她对自己失望,哪怕见过更开放的世界,哪怕是周边有太多太多引以为傲的例子,她仍旧没有改变的勇气。
可当画中人鲜活的站在阶石之下。
她选择刻意忘记那些渴望,开始按照父亲为她划定的路往下走,中国男子格外喜欢温顺的妻子,她知道温煦有多厉害,也许,他也想要这样一位妻子。
事与愿违,她同温煦的婚事不作数了,她苦恼,可无法,只得小心翼翼的继续靠近,以妹妹的身份。
在那清明的眼神里,她看不到对自己的一丝情意。
而她终于看到了,另一个人眼里明晃晃的喜欢。
她接受了,试图用这个人的好去抵消掉温煦对她的巨大吸引。
错了。
她对不起李北一。
沈伊筠的指尖自方才就搭在床边柜上,阳光将指节烤的暖洋洋的,同另一只手冰凉的指节完全是两个世界。
接过温煦手里的汤碗,沈伊筠眨了下眼,试图开口却发现有些无力。
同样的,她也对不起温煦。
她垂头勾唇轻嘲一下自己,抬头时恍若无事地冲床上的人缓缓道:“阿煦哥哥,对不起。”
温煦依旧是那副温和模样,唯独指尖颤了下,轻言道:“什么?”
沈伊筠起身将手插进兜里,缓缓摇头,盯着温煦开口:“昨天就该来看你的。”
温煦嘴角定了一瞬,病房里在这一刻凝滞。
良久,温煦审视够了对方才开口,“本就没什么大事,害你担心了。”
沈伊筠离开不久,温煦下床就见后院里李北一正给医院的伙计重新布控,张启繁和裴敬也都在,不过是两人单独站在一旁,不像是要听李北一指挥的样子。
乐康清晨时来看过他,那时他还没醒,乐康只一个人声音极小的絮絮叨叨,然后将他吵醒,安抚了好一阵才人请出去,既无法入睡,便又叫了李北一进来筛筛今天要见的人。
除去交情不错的几位,剩余的到访者尽数让他们去打发。
温煦摩挲着指节上的金环,半晌,他侧头,盯着那碗没动的凉粥轻叹。
残羹剩饭被人端出去的时候,温煦早前料到的来客也到了。
大清早第一位来的,是穆老爷。
一直跟在穆老爷身边的那位老管家将手上拎的礼递给了门边的李北一,待穆老爷拄着拐进了房门,老管家上前将门颌上,留了两位主家一片清净地。
房里,温煦掀了棉被就要下床,穆老赶忙上前按住要起身的青年道:“我来,你就别起了。”
温煦顺着穆老的力道缓慢靠坐回去,待人在床边坐好才道:“劳您还来看我,没什么大碍。”
穆老连着点头,敛眉斟酌了片刻,又凑近了些问:“可抓住了人?”
温煦表情微讶,轻笑着摆首,“司令官还没传来消息,听下头人说追过去的都被炸死了。”
穆老爷子蜷着手抵上人中,闷咳一声又问:“你可猜到了是谁。”
温煦错开穆老爷的视线,垂眸盯着左侧沈伊筠方才坐的地方,搓了搓拇指,不甚在意道:“无非是那些反日分子吧。”
“温家就你一个孙辈,老朽这回,也是为了温老头的几分情谊来。”
穆老爷子同陈老爷年岁相仿,却因那几寸的白胡和佝偻的背脊,让穆老爷要比陈老爷看上去年长不少,可那双窄小眼眶中透着精光的双目,每每对上,都觉得老爷子的精气神比起年轻人还要利上几分。
单为了同温老爷子的情分,就打算来帮他出了现在的困境,这和穆老爷子做生意的初衷相反。温煦淡笑着点头,听穆老爷子道出了今日所来的目的。
“你留学回来在这北平做的事,没谁不知道。做生意你本就冒进,又顶了慧绮成了这北平商会的头目,还鼓动着商会众人为日本人做事,怎么会不招人记恨。”
“小子,你釜底抽薪坐成了会长,压了多少等着往上迈一步的老家伙们,你这一枪,谁不盼着打正点儿。”
见温煦点了头,穆老爷子抬拐敲了下地面,低斥道:“幸灾乐祸的不在少数,还不是因为你收利太多,这北平的商税尽是你和那、司令说了算的。”
温煦眉头一挑,盯着身边说话的老爷子,待人停了话才说:“您的意思,这杀我的,极有可能是被我吃了利的商人?”
穆老爷压了压眉头,动了动脚尖,望着温煦缓缓道:“不无可能。”
“若不然,我将这利放回去?”
温煦紧盯着穆老爷,见人要张嘴说话,抢先开口:“可这不是我说了算的,北平现如今是日本人的,若说这得利最多的,谁人不知潘江林呢。”
“你又知道为何迟迟无人动他们?”穆老爷精明过了头,也知晓温煦现下该是明白了他此行的目的,不再遮遮掩掩,大方道:“因为你是利,他们是权。他们身边有多少贴身护着的枪杆子,可是温煦啊,你没有。”
“那人已经跑了。我和你说的也并非全无道理,有的是人想要你这会长的位置。”
穆老爷子突然发笑,见温煦面色微凝,再次放低了声音,“你收来的商税若是尽数交了日本人,我这一趟就是单纯来探望探望你。”
“可是温煦,有心人,总是能知道你做的事的。”
“在没有更多人知道这件事之前,我也只是来跟你讨个利。”
穆老爷起身,同温煦沉默了一会儿,木拐在地面轻点几下,来了温煦身侧,抬手落至床上人的侧肩,温热掌心下的肩头有些发凉,穆老眼波微动,不知想起什么,就势缓拍了两下,低声道:“天还凉着,你,是该多穿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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