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时,他们走的是江米巷直通的大路,宽阔无比的路中,多的是些洋人。
温煦一眼注意到的,是井上藤田的大阪餐厅。
餐厅两侧是身穿和服的日本女人,这个时间段,大多是要离开的客人,穿着西装和长衫的两人被伺候着穿上鞋,那长衫男人,温煦在商会里见过几次,是个不怎么出名的小商户,那西装男人,瞧上去要比长衫气派许多,可温煦没在北平见过他。
“那是天津万家的人。”
沈孝谦侧头时,顺着温煦的目光同望,也注意到了外头的两人,先是将那西装男人的身份告知了温煦,紧接着说起了前些日子商会发生的事。
“你受伤的时候,穆老不是去看过你。”沈孝谦斟酌了片刻,扫了眼身侧愣愣出神的肖钰,倾身冲温煦低语,“穆老爷子最近动作很大,方才那穿长衫的,是商会的何老板,生意不温不火,是靠着商会的关系,留在北平。”
“穆家要吃了何家的生意。”温煦这句虽听着是问话,却又是直截了当的语气。
“是,他去看你之后,回来已经吃了两家的买卖了。”沈孝谦说着说着,略带不解地趣道,“听说他儿子从外头给他留了个孙子,怎么,现在就为了那个小的挣家业了?”
温煦一直望着窗外,穆安也曾在他受伤时来看过他,因为锦户秀泽对他的监视,他很少再同穆安和艾伯有直接的接触。
穆家人心不齐,各想各的。
老爷子怕是担心穆安是个心狠的,等他去世之后没人看照那小穆宁?
可穆安哪有什么别的想法,若不是还有个穆老头儿在,兴许一早和艾伯去了美国。
“老人想的周到些也不是坏事,”温煦放空的眼神突然汇焦,车子缓缓前行着,他的目光却只放在那窗外一点,口中轻道,“谁能晓的穆宁以后,是否倒打一耙,他算是将两头,都做了最坏的打算。”
沈孝谦的回应,多是附和,温煦听的有些不真切,身侧窗子已经看不到那小巷,他眨了下眼,挪至常文外头的后视镜,依旧看不到任何东西。
他想莫不是他喝了酒,晕了头。
可当他转眼,前头乐康抿紧的嘴角和压低的眉头,无一不是在提示他,小巷中的那抹身影,是此时应在医院当值的李北一。
常文的车开的极稳,待他们进了东城闹市外围,太阳在西头只剩下一半,喝了酒后的燥意升腾上来,令温煦口干舌燥,他落了一半的窗,又在乐康的凝视下摇上去些,带着寒气的风,顺着窗子竞相扑到温煦发热的面庞,他只觉得清凉。
他们进入闹市的时候,恰逢一队巡逻兵离开。
这个时间有门市的正张罗的欢气,没门市的就开始准备收摊了,街上不及午时热闹,人也不少。
不知怎得,温煦他们的车正逆着人流前进。
常文冲前头鸣笛,人群四散开来的时候,温煦终于明白今日的热闹,是谁带来的了。
黑色大衣将那几人裹得严实,黯淡的天色里,黑帽将他们的五官笼罩在黑暗之下。
门市二楼大开的窗子中同样站着一位黑衣人,他一手撑着窗台,一手拿着喇叭,他的脸隐在屋内,人潮汹涌里,他的声音盖过一切。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打倒中日同盟委员会!那是汉奸!是叛徒!是卖国贼!”
“乞食老者尚且知道,我泱泱华夏,无孬种怯懦之辈!”
“你冷眼旁观的,又是谁的兄弟姐妹、谁的父母亲族!”
“打倒日本帝国主义!收复山河……”
当漫天的报纸在夜空中飞扬的时候,世界似乎被噤了声。
人影交叠,暗影穿梭在人流中,分发着真正残酷的战争现实。
在同盟这个美好梦境之下的,是断壁残垣之中的残肢遗骸,是烈火焚过留下的焦黑糊碳,是一张张为其他旁观者记录下的烧杀抢掠,是花季少女的泣血凋零,是牙牙学语的戛然而止,是被人掩藏的血染长河尸身成海。
是一部分国人依旧不愿面对的恇怯。
哗啦啦的声响在他的耳畔经过,温煦抬起手,落窗,将那张被风吹至他面前的报纸拿了进来。
黑衣人途径他们时脚步微顿,大抵是认出了他们,温煦觉得,那人的眼神似乎在他手中的报纸上停留片刻。
似曾相识的场景,叫温煦想起刚回到天津时,和荣昭在电车后见到的场景。
少年人的张扬肆意,就着身上本就滚滚的热血,将满腔的愤懑当街呐喊着、嘶吼着。
他们勇敢、坚决。
他们的眸子里充斥着对正义的追逐。
那是中国的少年,那是曾经的温煦。
是一群,初生的牛犊。
不畏生,更不畏惧死。
“学生,何尝不是一把利刃。”
温煦很赞同肖钰说的这句话,一如曾经荣昭的动作,他先是垂头,扫了眼报纸上印的不甚清晰的照片,继而将报纸折的整整齐齐,捏在手心,感受着薄弱纸张对压力的反抗,翛地一下,他明白,荣昭很早也知道了凝聚的力量。
“你知道,有句话说的是,”温煦突然扭头,看向肖钰,说了句白的不能再白的话,“光脚的不怕穿鞋的。”
肖钰低低笑出了声,摇着头道:“可是温会长,在光脚的眼里,穿鞋是错。”
“激愤再多,也不能赤膊上阵,光脚的哪有穿鞋的更有资力。”沈孝谦仰头,闭目呐呐,“若是单凭着怨恨就能成事,人,又何至于此,无计可施。”
温煦只听不语,或许他同肖钰暗示的意思一样,但他现在更在意的,是沈孝谦说出的话。
看似,沈孝谦对战争的希望已经近乎渺茫,他不知该如何开口,因为这场战争如今看来,就如同一个看不见尽头的深渊,他不确定在他活着的时候还能不能胜利,他也不知道,他的国家,会不会就此销声匿迹,那长达千百年的历史,就要变成史册中的寥寥几笔吗……
思绪飘的越发悠远,他闭上眼,似乎能在眼前看到破乱的城池,火光灼灼,那是一个又一个甘愿赴死的生灵,可他们面上却同他一般悲憷,一张张留着血泪的脸正对着他无声泣泪,他缓慢转身,那倾倒大半的城墙之上,摇摇晃晃竖起半面红旗。
车笛声之后,温煦陡然睁开双眼,看着窗外一个个远去的身影,方才的幻境犹如梦魇,突如其来的慌乱笼罩了温煦,眸中醉意褪却,他必须要趁他还活着的时候,帮助所有在前线拼死抵抗的战士们,这其中,必然包括荣昭。
车子上了大路,没过多久,灯火通明的济仁就到了。
温煦同沈孝谦分别之后,一个转身就看见了院门的李北一。
“少爷!”
那张从见面时就带着少年人明朗笑意的脸,和从前无异,他想,这场侵略,也许在很久之前,就已经开始了。
温煦和乐康对李北一的态度与往常一样,乐康来不及和李北一说两句话,就赶忙跟上了温煦,进大楼的时候,迎面跑来了一个小炮弹似的黑影。
乐康一把将人拦下,那小炮弹竟然是裴敬。
“少爷!”裴敬面上看着焦急万分,瞅见了温煦就跟看见了肉,眼神休地一亮,悄咪咪地凑上前道,“您办公室墙上的挂画后面,多了个监听器。”
乐康蹙眉,低低呢喃:“前天才拆了,现下又有了?”
“是,我今儿守了整天,没人上去过。”裴敬说完,补充,“昨天是李北一守着。”
“不是他。”温煦断然道,“不管谁的,来了就拆,还会怕这个。”
裴敬忽地想起上头还有一个人,赶忙跟上温煦说:“黑皮回来了,在上头翻了一通,确定没了。”
挂画传信很久之前他就不再用了,索性这些人只是来安个窃听器,若是真的要搜查些什么,那荣昭给他修的暗门,可就不保了。
老太太身边的晴梅就是晴子。
李北一今日在巷子里见到的女人,又是井上或者冈本的哪一个手下吧。
他能确定,李北一是冈本的人,如果这个监听器是李北一放的,那就是冈本也开始了对他的监视。
温煦边想边走,若不是乐康及时叫停,他就要走到了尽头。
推门一进去,他就看见张启繁高高大大的背影站在圆凳上,伸长了手去摸索书柜后的狭小空隙。
“怎么样?”
“没了。”张启繁跳下圆凳,拍了拍手上的灰,袖子擦过圆凳,冲温煦道,“您放心,日后我天天来检查一遍,不能叫那些狗东西猖狂。”
温煦见了张启繁的动作,蹙眉,颇有几分嫌弃的意味开口:“抹布就在窗边,也不愿多走两步?”
张启繁笑过两声,等温煦在书桌前坐好,才上前,“少爷,沈医生院子里的人今日出了门。”
温煦抬眸,对上张启繁的眼睛,听到了后文。
“那人是个青壮年,二十出头,仪态看着不像贫苦人出身,今日围着江米巷周遭走了一圈,没见任何人,绕了一圈就回去了。”
“但是,从他出门那一刻,不止有我跟着。”
“跟着他的,还有李北一。”
温煦没说他今日看见了李北一,但他心中的猜测才冒头,就被张启繁的话印证了。
“跟去江米巷之后,那个男人和一个日本女人撞上了,那个女的,就是在西城和李北一见过面的女人。”
张启繁出去后,温煦的脑子仍旧被酒麻痹着,转的一顿一顿的。
李北一跟着那青年碰上了日本人。
李北一早知道沈伊筠院子里救了个麻烦。
他没告诉日本人。
思及今日沈孝谦的惦念,温煦想,若是李北一也决心护着沈伊筠,或许在这朝不保夕的北平,真能有她的一线生机。
今日想的太多,只清醒了一阵儿的功夫,困意又爬了上来。
他提起笔,随意抽了张纸,笔尖落在纸上,晕出圆圆一块墨迹。
唰唰几声,两个端正字体跃然纸上。
温煦累了,他有太久太久没和荣昭通过信了。
那被收在抽屉夹层暗格里的一封封书信,温煦收进去再没看过,先前是等着荣昭后头的回信,后来是封存着不敢去看。
如今,温煦倒突然起了看看那信的念头。
指尖才落于拉环,指节上的金环晃了他一眼。
温煦长吸一气,惊觉于他现在一副胆小模样,指尖微动,任由拉环重新垂落。
咔哒一声。
温煦阖上双目,捏紧双手,有如多年前上街游行前一般傲然。
“我温煦,从不庸庸懦懦!”
“荣昭,彼时相见,鹄立峰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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