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要是没猜错,那可是从前南边儿专门当贡品的墨条。
此番心意,他是万万不能辜负的。
于是,乐康才到了门口,里头人就发了话,带人去对面会客厅。
屋内,温煦翻找着玻璃柜里的纱布,裁剪了四四方方的一小块儿,照着玻璃给自己贴了上去。
温煦怼着玻璃影子看了半天,转了一圈,觉得这样更不顺眼,扯下纱布时,又将荣昭骂了一通,点了点儿药膏又敷上一层,眯起眼打量着,打心眼里说服自己,这只是一个蚊虫叮咬的伤罢了。
心理准备做足,沈家的人也都上来了。
温煦打开门,正同听声回头的沈孝谦对上视线,那人眼底先是带上笑,然后缓缓落在了他的右脸,眉头微皱,嘴边的笑意确实更为明显。
“来,您几位屋里边儿请。”乐康极有眼色的赶忙打岔,挡了挡几位客人的视线,冲会客厅里探了探手,作势要接过肖钰手上的礼。
肖钰眉梢一挑,松开手,扭头进屋时,不明白沈孝谦为何发笑,直到落座,眼神还不时从沈温两人身上飘来飘去。
待上好了茶,温煦直直看向肖钰,十分客气道:“肖先生尝尝,才到的龙井,成色不错。”
肖钰了然颔首,对上沈孝谦时,瞧见这人抬了下巴,似乎在说:看吧,我说的没错吧。
端起茶杯时,肖钰低头看了一眼,黄绿扁条,芽长于叶,朵朵绽放,清香席面而来,是不错,轻抿一口,清甜入喉,回味无穷。
“多谢温院长款待。”
温煦见人满意,松快了,想去书房练练字。
“你这脸,怎么回事?”
温煦面色不变,冲沈孝谦回,“蚊虫叮的,瞧不出来?”
沈伊筠方才打量过温煦,放下心来后,一直惦记着楼下的人,此刻被两人谈话吸引过去,定睛一看,怎么都不觉得,像是蚊虫叮得,倒是像淤血,撞的?
探视病人本就用不得多长时间,沈孝谦和温煦又有事要谈,沈家剩下的几人也就全走了,临走时,沈孝谦抓了肖钰,让他就在楼下转悠转悠,等他和温煦商量完,一起吃饭。
温煦答应后,肖钰才点了头,说是去看肖老先生,阮湘月直接回家,沈伊筠留在医院上班,目送阮湘月离开,肖钰转身就要从正中的楼梯上去三楼。
沈伊筠没换衣服,径直走到了西边阴面的病房,敲了两下,推开门进了屋。
肖钰清楚,那间病房里,现在应该是温煦那个姓李的伙计。
难不成,这两人依旧藕断丝连?肖钰垂头,将沈伊筠从脑海中擦除,抬脚上楼,警告自己,别过多关注不重要的人。
上到二楼,经过那道隔开病房和温煦住所的墙,再上到三楼,往右一拐,那就是他那位假父亲的病房了。
病房里只有一个人,他没进去,也没透过玻璃看一眼,就直接在房间两侧的长椅上坐下,走廊还算得上安静,他正准备梳理这段时间查到的蛛丝马迹时,楼梯口左边那间病房开了门,成人和孩童的交谈,将他目光吸引过去。
屋内走出来的男人,身材略微羸弱,低垂着头,叫人看不清他的脸,身上挎着被褥,手上拎着的零碎东西,都是住院要用的。
他另一个手牵着一个同样瘦小的孩子,嶙峋的身体上,那双大眼睛格外瘆人,整个面中毫无血色,这样一对比,肖钰就明白住院的一定是这个孩子了。
小孩儿对上肖钰的目光,微微瑟缩,靠在身后成人的双腿上,见状,肖钰有些惭愧,又有些无可奈何,他还是挺喜欢小孩子的,可小孩子总是莫名其妙怕他。
那低垂着脑袋的大人终于抬起头,一站一坐间两双眼睛对视,一双毫无波澜,幽幽目光中带着胆怯,另一双瞳孔微张,眨眼时将眼底震惊掩盖,敛目,冲对面一大一小颔了首,示意打扰,便转回了头。
肖钰放在双膝上的掌心冒着汗,他支起耳朵,听到那两人下了楼,立马站起身,打开肖老先生的房门,扫过一圈,冲床上人下令:“别说话。”
阳面窗子令他在三楼也能将前院儿的一切看在眼里,沈伊筠那道熟悉的身影不知原因的又出现在了大街上,和一个看不清脸的青年人说着话,不,她不重要。
肖钰转动眼睛,在楼下进进出出的人群中,找寻方才那两张一大一小却一摸一样的脸。
倏然,他顿住,脚步往前,那对父子才出门厅下了台阶,小孩抓着大人的手将医院看了一圈,拽了拽身边人,嘴唇微张,是在说话,肖钰眯起眼睛,紧盯着孩童蠕动的双唇,窗上的手缓缓收紧,再等那大人蹲下身开口时,肖钰的手又松开。
他在读唇这方面,并不精通却也稍有涉及,但他方才却读不懂那孩子的话,而当那男人说话时,他也读不懂。
盯着那两个身影缓缓走出大门,他的脑中疯狂地翻阅着临行前看过的资料。
魏迟,苏州人士。
许是家乡话也说不定呢?肖钰拧着眉,又不确定起来,这个魏迟,从来没打过结婚报告。
肖钰突觉这次的任务十分艰巨,他至今没能将一个人彻底筛下去,林林总总的潜伏者,数不清的迷障挡在毒瘤身前,在他这张大网中,每一个人都在调查中愈发膨胀,每一个人的秘密,都在多年的潜伏中,积攒的越来越多。
沈伊筠和那个男人步行朝东离开,男人挨着院墙只露出一个头顶,在他们身后不远处,肖钰盯上了一个女人,日本女人。
那人穿着旗袍,脚下的步子有刻意矫正,却还是带着小家子气。
他不知道这个螳螂盯上的蝉,究竟是沈伊筠还是那个男人,但他认为,哪怕是沈伊筠,她也不会出现任何意外,因为在所有他认识的人中,沈伊筠的关系网比任何一个人的都要简单,没有人能在她的身上下手。
她干净、纯洁,像随风而去的云彩,能透过光,也能叫人一眼看清她身后的蓝天。
“你的小腿怎么了?”
“被划伤了,”沈伊筠顺着刘东的目光看下去,淡笑着抱屈,“前几天不小心走错了路,被两个日本兵吓得慌不择路。”
刘东猛地心头闪过后怕,眉头皱地很深,盯着沈伊筠嘱咐:“千万别再走错路了,也别去人少的地方,你家里人就没找人跟着你?”
沈伊筠耸了耸肩,还带着炫耀开口,“我不想他们跟着我,他们也有事要做,我偷偷溜出来的,你别担心啊,我以后不会再去危险的地方了。”
见刘东还是那副忧心忡忡的样子,沈伊筠转了个圈,在刘东身前倒退着打趣,“你比我大哥还像大哥,要是你有个妹妹,肯定会被你照顾的很好。”
刘东轻笑,在沈伊筠快要撞上前面人的时候,一把抓住她的手腕,松开手,轻声回她,“我是有妹妹的。”
“但是我没照顾好她。”
沈伊筠停下脚步,感受到刘东骤然跌下的情绪,抬手拍了拍他的肩膀,跟着刘东的步子缓缓前行着,充当一个完美的倾听者。
“她是要去游行的,跑不及,被日本人抓了。”
“要是我对她再上心一点就好了,哪怕再叮嘱几句呢,我很后悔,所以,沈小姐,”刘东抬头,看着面前同他妹妹无二的沈伊筠,语气十分真挚的叮咛,“你也照顾好自己,千万别出事。”
沈伊筠听得出来刘东话语中的认真,重重点了头。
“谢谢你这段时间的照顾,你留下我,是不放心我吗?”
刘东的话让沈伊筠的笑呆住,她不知该如何解释,就听身旁人又轻声道:“你既然也有猜忌,便不能将人留在身边,会出乱子的。”
对上男人那双颇含无法的眼神,沈伊筠在无人的街上,悄声开口:“对不起,我是怀疑,也是担心。你、是那个,要杀阿煦哥哥的人吗?”
刘东只是笑,不掺杂着讥讽,倒像是带着悲凉。
“沈小姐,今日刘某再奉劝你一句,莫将心交到无情人手中,无情人最伤神。”
“温煦,会害了你。”
就如同,万玉涵,一个没有心的人,才会眼睁睁看着惨剧发生,而无动于衷。
沈伊筠别过脑袋,不愿意听温煦的坏话,琢磨过刘东的态度,蓦地抬头,“你要离开了吗?”
刘东点头,“我们最好不要再有交集,你好好生活,别卷入这场战争。”
刘东说完,后撤两步,深深看了沈伊筠一眼,朝西离开。
别卷入这场战争。
可是,谁能逃离这巨大的漩涡。
可是,她又能为谁做些什么呢。
她抬头,追寻刘东的身影,又将目光钉在一个女人的背影上。
那是曾经和李北一在西街见面的日本女人!
她抬脚一同朝西走,三道身影间隔着数米,在长街前行。
那个日本人在跟踪刘东!她迫切的想要告诉刘东,他早已暴露在日本人眼里,她焦躁起来,刘东已经准备离开,这是她最后也是唯一一次机会去救他。
长街上响起两道高跟鞋声。
一道缓而慢,一道急而快。
“妈妈!お母さんです!(妈妈)”
孩童稚嫩的嗓音和一道弱小的力气,拦住了沈伊筠,她低头看去,是一个皮包骨的小男孩儿,小手抓着她的裙摆,眼神中的亮光,在看清沈伊筠脸的同时,暗了下去。
“すみません!お母さんじゃありません。(对不起,不是妈妈)”
裙摆上的小小阻力消失,沈伊筠来不及多想,提起裙摆往前追,走了几步,小喘着气停下,她环顾着零星几人的长街,脚步错乱的在原地打转,眼前,再不见刘东和那个女人的背影。
而在她身后,牵着孩子的男人,背着包裹拎着袋子,蹲下身,摸了摸男孩儿发冷汗的额发,涩着嗓子开口:“不是说了,不能再说日语了。”
“我以为,那是妈妈。”男孩儿瞪着那双大眼睛,满眼落寞,保证道,“不会了,不会再说了。”
男人微微干裂的白唇,艰难地勾出笑,“乖,等爸爸做完该做的事,我们就去找妈妈。”
“好!”
男孩儿灿烂的笑声传进沈伊筠的耳朵,转身,她看到两个连衣襟都撑不起来的背影,又看到路边倒下的,满身泥泞、干瘦萎靡的难民。
在这场席卷全国的浩劫中,她又能做些什么呢?
云彩随风遮住了太阳,再看不见它背后的蓝天。
它能将不再灼人的日光,洒在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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